倒也不单是因了那陌生的女子身骨,只是念起那等偎贴缱绻时,有一瞬竟叫他觉出过往的荒芜来。
略一失神,西头小路过来人都没察觉。
下一瞬他醒悟过来,惊觉此等心境的荒谬后,一双眼倏然又调回去,钉子似锐利地射向屋中人。
一个脏污卑贱的瘦马,蝼蚁一样活着的人,不过是虚与委蛇了月余,倒能勾的他心念牵动。
这念头才起,他便毫不迟疑地拨开袖箭锁扣,待要不管不顾地把这丑妖精一箭封喉时,就见底下女子已然换好衫,小小一团缩躺侧寐在靠墙的榻间。
她似乎总是这么个睡姿,这会儿看起来困累到极处。
天气热,啾啾鸟鸣的晨风里也带着燥闷,她便只套了件无袖的深灰褙子侧蜷着,床尾叠放了杂七杂八的外衫小衣,看模样是褪干净了褙子里头什么也没穿地套着睡的。
他微眯起眸,正打算放箭,院子外头忽然响起王娇儿咋咋呼呼地嚷:“起了吧,他阮家妹子,我推门进了啊!”
屋子里才盹着片刻的阮苹忙翻身起来,以为只有王娇儿一个,她只在褙子外松松披件衫,趿了鞋就去迎。
“妹子,你看看,我给你送一窝鸡崽子来。”木门吱嘎着才开了条缝,王娇儿热络粗放的嗓门就挤了进来,她抱着一窝毛茸茸鸡崽子,笑得见眉不见眼,仿佛遇着天大的喜庆。
“嫂子客气了,呀……”才要出屋的阮苹睡眼惺忪地笑着,待看到后方男子时,忙又缩了回去,半推拢门:“阿嫂自己倒水喝,我换了衣服出来。”
王娇儿反应过来,虽好笑于她的讲究,还是回身打发粗布麻衣的年轻男人:“阿七,你把这几个崽子后院里安置了,仔细手上的伤啊。”
尹七黑黝黝眼珠子望她一记,王娇儿眼底生魅,便搡他一记塞过去一把铜钱:“搭了窝棚你闲着也别家去做活,今儿村头货郎来,你看着买些自己要用的吧。若没合用的就拣两样爱吃的买也好,过两日大暑,我再领你县里采买去。”
男人数一数手心里的铜钱,包着纱布的手垂下去顺势朝王娇儿臀上按了把,惹出对方一串低笑。
见他抱着鸡崽子转身去了,阮苹懒怠换衣,只多披了件宽大外衫,招呼王娇儿进去,两个看鸳鸯枕巾正闲话,王娇儿忽觉一阵晕眩反胃。
阮苹只当她夜里拖蟹摸鱼劳累过度,扶着人往榻上歇,含蓄着探问:“拖网捞鱼本该男人做的,你家里那位,可说要同你学么?”
听出她旁敲侧击里的关切,王娇儿大咧咧一挥手,笑呵呵强撑着往门边走:“阿七待我不错的,天天给我烧夜饭,我只管四更去拖鱼,天一黑夜里睡得可沉喽。倒是你,走到这节骨眼了,莫烦嫂子我舌头长,小墨那孩子脑子灵光人也稳重,那小东西最敬重诸葛大夫,你同他成了,就是两个人还天杀的孙家的债啊……”
阮苹摆摆手,嗔笑了笑,却连这话头都懒得接。
“好好好,不同你唠叨,一会儿我还得补渔网,再去村尾挑两桶好粪,得把地再浇一遍。”
这一头阮苹送王娇儿出门,拿一块深青色纱巾要给她下地包头用,王娇儿不肯要,就在西屋门前推扯起来。
另一头隔壁药庐的瓦屋顶上,晏浩初收回视线决意道:“想法子散消息过去,就说大梁太子已遇刺伤重昏迷。再遇着细作,别拦阻。”
尹七黝黑的脸上露出惶然犹豫,他深皱起浓眉,竟一时没有回话。
长久的沉默后,晏浩初轻笑出声,晨雾在金光里渐散,他侧头朦胧俊逸的面上漾开笑窝,朝气如同这夏日旭光,独一双眼冷彻霜冻似无情蛰伏的兽。
他不需再说什么,单是这么看过去,就让尹七心生寒意。
青年颔首领命,攥着手心铜钱朝西侧院瞥一眼,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飞身下去前用从未有过的俏皮语气道:“此地无趣,殿下何必太清苦,女人就如衣服,沾过身届时杀了就是。”
话音落前他人影已无,留下个晏浩初笑意凝结,未及发怒又冷肃下来。
他从不发无谓的怒,脑子里兜住一圈,就领会到尹七话中深意,宫闱战场里的血海火窟他都能走到今日,竟还像个愣头青,于男女之事上还留着些圣人教诲的偏正。
这算什么,圣贤人伦,从来都是拿来示人的罢了。
古来帝君,恪守受困这些死理的,哪一个有好下场的。
若连这些都要纠结,那他岂非连父皇都不如了。
思及此,他嗤笑一记飞身而下,悄然落在后院,赶在阮苹回屋前将人截在廊下。
似瞧不见她的衣衫不整,他将人当院截困住,言语里是少年人的欣快与好奇:“哪里来的一窝鸡崽子?!才刚我去山里转一圈,走背运什么也没打得。阿姐,喝鸡汤吗,一会儿挑一只宰了吧。”
阮苹也是方才探过他出门去了,本想着睡片刻养神。一夜无眠,实在困乏得厉害,才偷了懒没把衣衫换回来的。
这会儿褙子里头空荡荡的,她心虚地拢紧些外衫,苍白面额间浮起极浅的淡红,偏还要拧着整片心神作出一副老派镇定状。
耳朵里听得他要去杀鸡,想起那一只只澄黄色的毛线团子,忙制止道:“别别别,都是能下蛋的,小崽子也没多少肉。”
晨雾散尽,红彤彤的日阳照彻天地。一切都不能再似昨儿夜里一样,能借着昏昧掩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