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状好看的眸子藏在屋顶茅草后,晏浩初蛰伏着,暗沉沉的瞳眸里无情无绪,指节扣在袖箭上,箭指下方女子颈项,如望死物。
昨夜她走后,四更时分,尹七就把消息递了过来。
消息证实了,归家院的鸨儿潘妈妈真是齐王外祖段国公家出去的,在湖州松江两地蓄养瘦马,也专栽培刺客。三年前有言官力谏直奏,事涉齐王结党鬻官,那言官后来就在一场宴饮里,死在了一名瘦马手里。
先前的猜度与目下所见重合,尽管与直觉相违,晏浩初还是不得不重新复盘起这一年来的全部筹谋。
他在湿漉漉的屋顶上趴伏许久,从阮苹取出无色墨的那一刻,理智告诉他,底下这个,若是段国公十几年前就养在湖州的棋子。那么,此女掩饰藏拙的功夫,实在是深不可测。
大哥晏载营莽撞骄奢,可他身后的老国公和皇后段氏却不简单。
当年段氏还是妃位时,就曾假意与他母妃交好。可是后来,他的母妃,也正是被段氏陷害至死的。
那一年,他才满七岁。
他是亲眼看着娘亲咽气的,她临死前一口血里混一捧泪:快,去你段娘娘那儿。往后段娘娘就是你母亲,载营便是你胞兄,初儿切记,万万不可说起今夜……”
就是那一刻起,他的童年结束了。
他似一夜间抽长起来,听懂了母亲话里的深意,凭借年幼和父皇的愧疚,他与皇兄日夜同吃同住,才侥幸逃过一劫。
一路走来,他在军中建功立业,在文官里也师友众多。反观皇兄,倒是益发骄横无能,有昏主之象。
直到去岁父皇突然颁诏立他为太子,而他以东宫之尊,在段氏和大皇兄跟前依然是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虔诚之态。
或许到今日,段皇后还以为,当年他母妃之死她是做的天衣无缝的。
只是他们母子果然都是一个德性,他从未将心底的恨展露过分毫,而晏载营却依然妒恨他这个作弟弟的,自去岁立嗣,几次三番地想要毁了他,却又蠢笨如猪地顾忌,连一个真正的死局都没布成过。
十几年间诸般历历,战场上九死一生,宫闱里荒诞暗涌,此刻一一在眼前淌过。
他冰冷荒芜的眼里透着不符年龄的老迈,他注视着她的动作,食指牢牢扣稳机括。
对他来说,底下女子生无甚,是否要提前回都,也许一步定成败。
后党一派根深树大,若是寻常手段,怕得一二十年才能清理干净。
但此番徐老将军大捷而归,手上能直接调令的达三十万之众,只要晏载营耐不住去逼宫,给他清君侧的理由,他定能将后党一派尽数绞杀。
茅草里的冰凉湿意浸透衣衫,他一动不动地蛰伏着,不断比较着两条路的优劣。
一是扣动机括击杀她,立刻绕路去徐老将军处寻求庇护。此为稳妥之法,但他一回去,嗣君归位,两派便又会回到从前的僵局,晏载营也失了贸然逼宫的由头。
二则不但要留此女性命,可能还需借着她向“萧璟”传递消息,让晏载营以为他是真的畏惧退缩了,甚至甘愿耽搁在这么一个渔村里。
乍看第一条路稳妥合理,而第二条险路重重、有性命之虞。深想过,才惊觉那条看似平稳的才是温水煮青蛙。
天家无兄弟,历朝上位者,多少人血雨腥风里手足相残,许多时候,乾坤颠覆,一辈子就只有那么一次机会。闯过去,是万人之巅,过不去,是万劫不复。
晏浩初十分清楚,即便他忍辱韬晦地演了十余年好弟弟,就算大哥夺位后不直接动手,可单凭他担过嗣君的名,等着他的也只会是无边的幽禁与折磨,就像他母妃曾经受过的一样。
比起死,他更怕输。
指腹慢慢松弛下来,袖箭终于偏开。
其实没得选,他一定会走第二条路。
底下的女子是人还是鬼,并不重要。
刚要收箭,屋子里的人却解起衣衫来。
她一边褪衣一边朝床榻走去,看模样似乎是想要盹一会儿。渐亮晨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出一段玉色袅娜。
饶是还穿着小衣,从屋顶的位置朝下望,便能清楚地看到那弱柳般风流身姿间的玲珑有致。
她平素穿的粗粝宽敞,如此风致日常并不能觉出来。
一下子想到那日夜雨,唇畔立刻若真似幻地递过阵绵软来,胸腹间不受控制似得就微微泛起热意来,他不在乎地错开些视线,眼前只变本加厉地浮现起那日场面来。
温软纤柔的女孩儿家的气息触觉,浮想之间,让他不自在起来,面上看不出什么,万年不动的心海里泛起澜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