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圆的月牙斜照着,榻上女子满额的汗,不知是陷在怎样可怖曲折的梦魇里,烟眉困苦地锁着,颊侧掌痕暗红。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挨靠着斑驳泥墙,一忽儿胡乱呓语着,睡梦里的声嘶力竭,低哑无力到听不清。
东屋里没有点灯,暗夜里假寐的少年枭鸟般睁开眼,他翻身坐起,下一瞬,鬼影一样猛凑过去,连一丝儿落地声都无。
他把耳朵贴到她唇上,便隐约听得带了浓烈不安地唤声。
“桃桃……不、不能!”
是在喊她妹子的小名,少年撑起身,肆无忌惮地望着蜷成一团的人。
直觉里,他还是觉着,如此颟顸执拗到近乎于愚的一个人,若是自小当贵人的细作养,大约是不可能活到这么大的。
可直觉之外,大巧若拙、大奸似忠,最高明的细作往往就是这样。
只要有一丝威胁,他都不能不防。
心中已起剑影血沫,却不自觉收利刃,朝那具瘦弱蜷缩的身子探去。
“呀!”榻上人惊叫一记,四目相对,阮苹瞪大眼颤着惨白干涸的唇,失神地望着他顿在半空的手。
发间冷汗汇聚作一大串,倏忽划过浅淡烟眉,她右眼一眨,冷汗又被淌送到颊上,清泪一样蜿蜒着润泽过浮凸长疤。
月色颇亮,他将她眼底骇人惧色纳入眼底。又反复疑惑起她的身份来。
还未深想,胸前忽然一暖,就被人一头撞抱个满怀。
低头望见青丝如云,他瞳仁里晃过一息讶然,两手垂在虚空里。
肩背叫她抱得极紧,胸腹无一丝缝隙,是亲密无间毫无保留的信任。
心口似被什么东西密密实实地压满了,陌生又慌乱。
他忽的想起,上一回他同人这样,大概还是十一年前,母妃病重离世前,将他揽在怀里,不肯放手。
一霎的失神后,他伸手极轻柔地往她背上顺了顺,眸底冰寒无波,用一种半忧半责的语调:“成日只睡二三时辰,神仙也扛不住,天黑了晕在林子里,幸好叫我碰着。”
等他这一句开了腔,阮苹才从梦魇里彻底醒过神,依稀觉着颈侧有些痛,也没太在意。
她方才梦到自己回到十六岁那一年,才十二岁的桃露就要被佃入林家作妾,而她更是被个莽汉玷辱践踏。
梦里头是地狱无门。
“做的什么噩梦,吓成这样?”他扶着她的肩将人隔开些,俯下脸拧起眉看她,“魇着了别立刻睡,喝口水定定神。”
豆油灯点亮一小方天地,清凉冷茶入喉,阮苹方被彻底拉回现世里。
草屋里未置更漏,她只随意瞥了眼刚至中天的月,就晓得约莫是子时后半段了。
以往这时候,她多数是还扑在绣架前,多少年了,她只要看一眼天色,就能猜准时辰。
“你那间西屋墙缝里渗水,潮得厉害,得闲托诸葛大夫买些腻子草料来,我好好修葺下。”说着话,少年腼腆垂首,梨涡浮起,敛下一双桃花眼瞟了眼不远处自己睡的围榻,“你若介意,睡不稳……那今夜…我去睡西屋吧。”
这一句意态谦和微窘里还带上三分缠绵,却又说得磊落。少年低眉顺目,暖黄灯火盖过凌厉棱角,灯火下姿容柔和艳丽,褐瞳深邃,唇色洇红,活似一只深山里的赤狐精魅,无家可归一样脆弱又可怜。
“怎会!”她捧着茶碗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待身侧精魅一样的少年漾起笑,眉目生辉地抬首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昨日那一场来,心里头陡然似揣了只兔子,苍白脸上浮起红云。
她根本无暇怀疑,只想到白日里的幸事,有心想要告诉,又顾忌他要误会,便只低声含糊:“我好多了,不耽搁你,子丑时分觉最要紧,就这么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