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碗被取走,身侧人却没应声。
正奇怪间,她撩眼皮一瞥,顿时整张脸臊得通红。
他竟歪着头就那么一直笑吟吟地打量自己。
心念相通似的,他的眼睛纯澈里透着勘破世间的灵慧,阮苹总觉着自己的一切念头,哪怕是先前只起了一瞬的念,好像都逃不过他这双眼。
正是在今日,得知脱籍有望的时候,她的的确确是动过念的。
倘若他元家真的败落到连一二百两都艰难的地步,其实也没比普通农户家好上太多吧?以她攒钱的本事,他又文不成武不就的,他们也未必全无可能的。
在少年越发温存的笑意里,这念头愈发清晰到无所遁形。
她忽然紧张到手脚也无处安放,一句话也说不出。
烛影照壁,两个都不说话,她正心虚得无可如何之时,壁间两个影子重叠到一处,短暂停留过,又分开二处。
她愕然抬起头,惊诧地睁大眼,一霎后,偏又故作平静地愁目平视虚空。
他在她脸上亲了记,就在右颊的长疤处。
不给她思量的空儿,这一下偷袭完,他几乎是立刻起身:“我去西屋睡了。”
他作势欲走,脚才跨出半步,衣袖就被人扯牢了。
那力道极轻,不留意的话,他只要再朝前走一点,她就想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了。
可‘良缘’来时便是如此难以预测。挺拔身姿驻足,挡没全部光亮,暖光从他周遭游弋散逃,将她拢在黑暗里。
她目光深深地仰望上去,无端清醒里是无边的灰烬。
罕见的一点希望还是被无望湮灭。
她听到自己用最平和的语调,毫无保留地说出了白日的事。
“……所以,事情办成的话,欠萧公子的二百多两银子,大概也得用七八年慢慢还清。像我这样人……”
一直沉默听着的少年,突然将她手握住,一错不错地盯来,眼神肃穆到有些令人生畏,他说:“阿姐……我们成婚吧”
听得耳畔她倒抽凉气的一声后,他心底里虽不确定,只仍继续道:“确是唐突,除了阿娘以外,我活这么大,从不知什么是喜欢。或者你不信,从那日我见你第一眼,也还未及觉照本心,只觉着心口被碾碎一般疼。”
“我可能不大会说心意。”他目中竟似有水光浮动,勾唇叹笑一记化过后,他合掌来回地在她手背上哄慰轻拍:“阿姐,我不走了,不想回去了。你也不要再耗费身子,二百两么,下个月我就着家人送来。凑一凑,定还是勉强有的。”
“怎么不说话?”他伸手似在克制,还是小心地落在横贯眉心那道旧疤上。“是我浑说,惊着你了么?”
这一句句入耳,面前女子却益发沉静,脸上红晕褪尽,已彻底变回一种惨淡寂寥的模样。
夜风侵入,烛火摇曳,乍听一记嗤笑,七分凉薄三分哀切,九曲柔肠都融进一句自嘲里。她唰一下抽开手:
“什么身子耗费,我榻上躺过的人,呵!一只手是数不过来的。你年岁轻,历事浅,不晓得我们这样人,一生下来,命数就坏了。回去问问你阿娘,五十两酬谢早够了!”
“我阿娘……十一年前就过世了。”
二人俱是一默。
晏浩初思绪飘散,难得勾起些真情,含笑道:“娘亲是世上最傻最心善的人,她要还活着,大概只会说——昏聩的是君上,无明的是这世道。世道将你一介孤女磋磨至此,却尤能自立自争,褴褛之民,使君王汗颜。我阿娘若还在世,见了你,大概也要感佩自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