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没有作假,短暂的回忆里,是他一生中鲜少拥有过的温情记忆。
他的母妃,是草原山野间跑马长大的,也是梁国宫中的异类。
嘴角不自觉轻勾,还想着再多说两句时,身侧人忽径直起身,光着脚两步走到桌案边,‘呼’得一下吹熄了油灯。
屋子里顿时陷入黑暗,未及适应月色清辉,就听她压着声木然说了句:“我应了王嫂子的枕巾还没绣,我得赶工了。”
扔下这一句,她便一阵风似地疾步往西屋去了。
。
关上锈烂了大半的屋门,她倚在门板上不敢稍动,直到确认身后并没有人跟来的声息,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而后顺着门板缓缓倚坐下去,蜷抱双膝,埋首下去,将自己环抱起来。
十九年人间歧路,百千万过客,从没人对她说过这样话。
便是铁佛寺的方丈,怜悯慈叹,也不过说些轮回命蹇的大道理。
她们这样人,儒家厌释家叹。如她这样十数年筹谋抗争,始终不肯认命折腰的,也还要受尽罪毁了脸,被人骂着怪胎险些身死,不人不鬼般孤清执念地活着,才能勉强走到今日。
即便到今日,除了诸葛洪和王娇儿,外头人依旧是轻视白眼。
可他倒好,说什么君王来见,也该汗颜。他那样轻的年岁,干净俊秀,还是好出身有家底的,原是该看轻鄙弃于她。
在地上蹲坐半晌,直到腿麻到受不住,她才跌撞着起身。
索性也不睡了。
到绣架前点一盏油灯,套了大红底色的绢,开始给王娇儿绣鸳鸯戏水的枕巾。
这是不收钱的礼,可她还是备最好的绢料,理了五色丝线去绣鸳羽。
不负这一场相待。
……
天光云影熹微亮起,她刚好收针,舒展了下酸痛的脖颈,才觉着乱麻似的一颗心,就如这五色丝线已经理顺理透融在枕面上了。
蓬窗外一株石榴花在晨雾里开了大半,想到脱籍的事,她心里益发平和喜乐,便弯腰从床下拖出个脏兮兮的破包袱。
包袱里头都是各色不同的布料边角,被她裁成巴掌大的一块块。
从里头随意取了片,又在包袱里头摸出瓶特制的无色染料,用一支毫毛都秃了大半开裂的笔,伏案写起近事。
布片上水痕干后,瞧不出一丝墨迹。
是见火才现的特制染料。
寥寥数句写过,便拿针线将布片钉在包袱里,里头叠满了各色杂料布片,俱是陈年心迹。
她将不该有的心动,芜杂无用的心念,全都封存在这一包布片里。
心念用无色墨写尽了,也就了了。
抬头释然望天光,属于她的长夜或许真要结束了。旁的人事都不重要,往后入良籍把桃露接出来,再能浔溪县里开个铺子,此生无求了。
做这一切的时候,她并没察觉,透过草屋屋顶的一处狭隙,一支泛着寒芒的箭尖后,有一双眼睛已经不知瞧了她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