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昧里还能心字如灰,不听不想。可到了这青天白日,他还依旧笑吟吟逗弄似地立到她跟前,就绝不一样了。
灿若星辰的一双眼,脉脉温情煦若春风,从他跳进院子起,这副视线就始终未离开过她。
本该是拔步避去换衣,可她整副心肠都不对劲,偏要反着来,给自己撑场子,刻意要将心底的老迈灰烬散出来给他瞧。
在胸前略拢拢外衫,两条胳膊到底藏不尽,便头一次在彻照之下露出臂间好几道陈年浅痕来。
是猪皮鞭子抽的旧伤,没有好药养着,留下一道道极浅的粉白细痕,经年累月地积着,暗处看不大见的,日头底下似白瓷摔出裂纹。
她连头也没抬,半挽的青丝里透出两分灰枯神色,低着头就要越过他:“我去给鸡崽子扎个窝。”
“你这手。”胳膊突然被人握牢,晏浩初皱眉挡下她,用一种极为陌生的语调问:“是以前那老鸨子?还是哪个……”
他不由分说地将她两条胳膊扯出来翻看,想问是哪个男人弄的时,到底没有说出口。
他手上力气忘了克制,她一吃痛要躲,虚拢的外衫竟松脱落地。
肩背上细纹旧痕遂在日阳下纤毫毕现。
羞耻过了头,她脸上冷下来,薄薄眼皮半盖下去:“不是潘妈妈,过去的事,也同你无关。”
少年沉默下来,却像尊门神一样依旧挡着堂屋过道。僵持少顷,他先蹲下身拾起衫子往她胸前打了个结,而后说出了阮苹最不想面对的话。
“阿姐,你是不是觉得,昨夜里我那些都是糊涂话。”
没有回应。
低润如玉的嗓音里带上三分颓唐,他泄气似地自语:“伯父一向骂我性子软,果然我这样的‘逃兵’废物,阿姐也瞧不上。”
“我没有!”她霍然抬起头去看他,恰撞进一双微扬深邃的桃花眼,有斜晖碎金漫过他眼底,真实到让她怔愕。
像是在汪洋里眺见浮木的人,愕然过后,她睁大了流光溢动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注视过去,再三确认那非是玩笑,整个人才剧烈颤动起来。
脚下生根似被施了定身的妖法,知道自己的模样很丑,可她就是动弹不得,一双眼错也不错地想透过他的脸掘出真实的因由。
眼眶泛了红,雾蒙蒙清泠泠漫溢出热烈生息,一霎又灭了,水波淌动着欲坠不坠。
血色寥寥的颊上,微张的檀口颤着,连带着两道旧疤亦浮起红来,倒像是胭脂斜飞在脸上,荒诞里带一分无序的可爱,竟也不觉着如何丑怪了。
她说不出话来,也不晓得说什么好。
光阴凝止,仰头间,她竟从他眼底第一次看到一种熟稔的执妄。像是看到曾经的自己,所不同的是,他眼底深处似更多藏了分什么,撼动山岳般,带着无人能改的气势。
不待她理清乱念,他倒先偏开视线。
炽热日阳在他脸上镀一层暖光,他眉心平展,敛去一切表情后,益发显出人才气韵上的不一般来,只因年岁轻,平素嬉皮笑脸里,气势才不大显。
这样一个人,她才更情愿断念。
他不说话,阮苹也不想再说,便想绕过人去后院看看有什么现成的物什好把鸡棚扎起来。
趿着鞋却才移步,少年回神逼近,这半步踏破她最后一点心弦,气息瞬乱身子一歪,草鞋掉了只,她赤足一只脚踩空在泥阶上。
低呼声尚未出口,后背被人托住,一下撞上堵肉墙。
灼热体温传过来,越是慌脚下就越是乱。鼻尖抵着少年肩项,正无措间,也不知嗅得什么若有似无的香气,本就因困累头晕目眩的身子更加虚软起来。
“你……”她想借口去睡一会儿,才刚吐露一字,身子一轻竟被他一下横抱起来。
不同于昨夜醺醉,她木然身上僵住,瞟一眼离地高度,不自觉地伸手就去环牢他颈项。
他没有低头瞧她,小心将人朝胸前掂近了些,语调沉哑哄慰:“才戌正,我抱阿姐先去睡一觉。睡醒前,什么也别想。”
这话听着关切忧劳,细想时又惹人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