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快走了。”老人平静地说,“我这一生,做过不少错事。但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当年那份预警报告,是我签批‘暂缓处理’的。”
王乐天猛地抬头。
“我知道风险,可我也知道,如果停工排查,整个项目就得延期,我和一批干部都要被问责。所以我选择了赌一把。结果……输了。”
他从枕头下抽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王乐天:“这是我写的回忆录节选,还有当年的会议纪要复印件。你可以登,也可以烧。我不求原谅,只求在闭眼前,把真相还给那些死不瞑目的人。”
王乐天接过袋子,手指微微发抖。
“你做的事,很危险。”老人盯着他,“有些人不想让过去重见天日。他们会抹黑你,调查你,甚至让你消失。”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做?”
他沉默片刻,轻声说:“因为我爸教会我一件事??真实,是最基本的忠诚。”
老人怔住,良久,竟低声笑了起来:“好啊……好啊。你们父子,是一类人。”
离开医院时,王乐天回头望了一眼。那位曾掌握无数人生死去向的老将军,正望着窗外的梧桐树,身影孤寂而沉重。
他知道,这不是终点,而是一道更艰难的门槛。
四月五日清明节,王乐天带着小月和林晚来到八宝山革命公墓外的一片空地。这里不属于任何烈士陵园,也没有纪念碑,只有一块临时立起的木牌,上面写着:
**“致所有未被记载的牺牲者”**
这是“遗声计划”发起的“无名者祭”活动。全国各地有十七个城市同步举行类似仪式。人们带来亲人的照片、工牌、日记本,摆在地上,点燃蜡烛,默哀三分钟。
一位来自鞍山的老人跪在地上,捧着儿子的死亡证明:“他在钢厂干了二十年,四十岁查出尘肺三期,单位说不算工伤。今天,我终于敢大声说??他是累死的!”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啜泣声。
王乐天站在人群前方,举起录音笔,播放那段父亲留下的声音:
>“……第102井,压力异常……建议立即……调整阀控……否则……有爆管风险……重复,这不是演习……”
声音断续,却穿透时空,击中每一个人的心脏。
播放完毕,他朗声说道:“今天我们不哭,我们说话。因为沉默太久了,久到连哀悼都成了禁忌。但我们来了,带着你们的名字,带着你们的故事,带着你们未说完的话。”
他翻开一本册子,开始念诵:“赵大山,大庆采油三队,1969年因肝坏死去世,享年34岁;李卫东,攀枝花炼钢车间,1981年高温中毒昏迷七日后离世;王志远,三?七厂借调人员,1967年10月于102井现场失踪,后确认死亡……”
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人点燃一支蜡烛。
当“王志远”三个字响起时,小月紧紧抱住林晚,眼泪滑落。
念完最后一个名字,全场静默。随后,不知是谁先唱起了《咱们工人有力量》,歌声由弱渐强,汇成一片洪流,在春风中飘向远方。
四月七日,文化部某司级官员约谈王乐天。地点在一家咖啡馆,气氛看似轻松,实则暗流涌动。
“王老师,您的文章很有感染力。”对方微笑,“但我们也要考虑社会稳定。有些历史问题,不宜过度挖掘。”
“我只是在记录证词。”王乐天平静回应,“没有虚构,没有煽动,全是当事人亲述。”
“可传播效果已经失控了。”对方语气微沉,“昨天教育部收到三封举报信,说您在误导青少年仇视体制。”
“那您可以组织专家反驳。”他说,“用事实,而不是用禁令。”
对方沉默片刻,忽然换了话题:“听说您正在筹备‘记忆站’实体展馆?”
“是的,第一站设在大庆,第二站在攀枝花。”
“选址批了吗?”
“还没申请。我想先做完田野调查,再提交方案。”
对方点点头:“提醒您一句,土地审批很复杂。尤其是涉及国企旧址,牵扯太多利益。”
王乐天明白弦外之音。但他只是笑了笑:“没关系,我们可以租民房,可以用集装箱改装,甚至可以在网上建虚拟展馆。只要人还在,声音就不会断。”
离开咖啡馆后,他收到周教授的消息:“中央党史研究室有人联系我,想借阅‘遗声计划’的部分档案,用于内部参考。”
这是一个微妙的信号??体制内的某些力量,已经开始正视这段被遮蔽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