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目的他多少会亲切点,可是再怎么说,他的头脑实在很不好,老是成就不了什么事。一开始好像很有要领,甚至是非常有要领,可是到最后,简直就是乱七八糟。怎么说他都没用,所以我就随他去了。他是为了来这世界捣蛋而生的。”
三四郎本来想应该有什么方法可以替与次郎辩护的,不过眼前就有一个不好的例子,因此他也爱莫能助,于是他换了个话题。
“您看过报上刊登的那篇报导了吗?”
“嗯,看过了。”
“刊登在报纸之前,您一点都不晓得吗?”
“不。”
“您一定很惊讶吧?”
“惊讶?那件事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我想这世间的事情都是那样子的,我不像年轻人那么惊讶。”
“您一定觉得很困扰吧?”
“也不是不觉得困扰,只是像我这种活了一把年纪的老人,光看那篇报导,是不会当下就认定那是事实的。我还是没有年轻人他们来得那么震惊。与次郎说报社有人知道来龙去脉,他要去请那个人把事情的真相写出来,还说要找出那篇投书的来源,并且加以制裁,又说要在自己的杂志反驳等等,说了许许多多无聊的善后对策。早知如此,他一开始就别惹事嘛!他就是不懂。”
“他一切都是为老师着想的,并没有恶意啊!”
“如果是恶意的话,那还得了!他要为我奔走运作,也不先问问我的意思,擅自讲些方法,擅自立定方针,这和一开始便藐视我的存在有什么不同?他根本不知道被漠视的人面子该往哪儿搁!”三四郎没办法只好沉默以对。
“而且他还写了篇叫作《伟大的黑夜》的蠢文章。他说报上是说你写的,实际上是佐佐木他自己写的。”
“是的。”
“昨晚他自己招了。你也觉得很困扰吧?像那种烂文章,除了佐佐木,是没有人写得出来。我也看了那篇文章,既无内容,又没品,简直像救世军的大鼓一样。那篇文章只会让人觉得是为了引发读者不好的印象而写的,是彻头彻尾故意写成的。只要是有点常识的人一看,就知道那篇文章一定是有所目的的。这样一来,别人会以为是我叫门生写的。读了那篇文章之后,我就能理解报纸会那样写也是有道理的。”
广田老师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又一如往常地从鼻子吐出烟来。与次郎曾说过,他可以从烟的吐法窥知老师当时的心情。当吐出来的烟是既浓且直的话,就是老师达到最高哲学境界的时候。如果吐出来的烟既慢而散乱的话,就是他心气平稳,偶尔得小心会被他冷讽一番。如果烟在他的鼻下低徊,久久缭绕在鬓前不散的话,就是老师已经进入冥想的境地了,或者说是具有诗般的感性。最教人害怕的是,吐出来的烟在鼻孔前形成漩涡,只要漩涡一出现,就得挨骂了。由于这话是与次郎说的,三四郎并不觉得可信。不过,三四郎还是趁这个机会,仔细地观察了烟的形状。结果老师吐出来的烟根本不像与次郎所说的那么明确。倒是他所说的每一种似乎都包含在内。
由于三四郎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戒慎恐惧的模样,因此老师又开口了。
“过去的事就算了,昨晚佐佐木也向我道歉了,你看他今天还不是又和平常一样无忧无虑地活蹦乱跳?就算我在暗地里责备他的粗心,他还是若无其事地到处卖票啊!我们来换个有趣的话题聊一聊吧!”
“是。”
“我刚才睡午觉的时候,做了一个有趣的梦。我梦到自己生平遇过一次的女人,突然在梦中再见,听起来有点像小说的情节,不过听这个故事比听那篇报导令人舒服多了。”
“是啊!那是个怎样的女人?”
“是个十二三岁的漂亮女孩。脸上有颗黑痣。”
三四郎一听到是十二三岁,觉得有些失望。
“您们什么时候邂逅的?”
“二十年前左右。”
三四郎又是一惊。
“您还知道梦见的就是那个女孩啊?”
“梦嘛!因为是梦,所以知道;也因为是梦,很不可思议,觉得很棒。我走在一片宽广的森林之中,身穿着那件褪色的夏服,头戴那顶旧帽子。对了,当时我正思考着很难的问题。所有宇宙的法则虽然不变,然而被法则所支配的所有宇宙的事物必会改变。因此,那法则必得存乎于事物之外。醒来后,觉得很无聊,可是因为我在梦中,所以很认真地想了那些事。当我通过森林的时候,突然遇见了那女孩。并不是在行走间相遇的,而是她静止地站在彼方。我一看,她的长相和从前一模一样,服装也和当初相同,当然黑痣也在。也就是说,她和二十年前我们相遇的时候一样,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我对她说:‘你一点也没变。’她对我说:‘你老了许多。’我又问她说:‘你为什么一直都没变呢?’她告诉我说:‘我最喜欢这张脸的年龄、这身服装的年华,这头黑发的年纪,所以我不变。’我问她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说:‘是二十年前遇到你的时候。’我不解为什么自己变得这么老,女孩告诉我说:‘那是因为你想变得比当初更美好,所以才会不断地改变。’我对女孩说:‘你是一幅画。’女孩对我说:‘你是一首诗。’”
“然后呢?”三四郎问。
“然后你就来了。”
“您们在二十年前相遇,那不是梦,是事实吗?”
“就因为是真的,所以很有趣。”
“您们在哪里相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