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想起这段往事,心想这回母亲是否又去请示神明了。不过信上并没有提到这回事,倒是三轮田的阿光在等他一事也写了上去。听说阿光中辍了丰津女校的学业,回家去了。另外信上还说,阿光会寄她亲手缝制的外套过来。工匠角三在山上赌博,输了九十八元,信里仔仔细细地写了这些事情。因为是很琐碎的事,三四郎随便地浏览过去。据说角三带领三位想买山地的男人去山里头,结果走着走着他的钱就被那些人给抢了。回到家后,他对老婆辩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钱被偷走,结果他老婆问他是不是被下了迷魂药,角三便答说:“对、对,我好像闻了什么东西喔!”可是全村的人都认为他是卷进赌博的恩怨的。“连乡下都如此了,待在东京的你真的非得小心翼翼不可。”母亲的信上附加了这条训诫。
当三四郎将这封长信收起来之后,与次郎走到他身边对他说:“哇,是女人写来的信啊!”比起昨晚的样子,他今天精神好到还会说笑。
“是我妈寄来的信啦!”三四郎无趣地应道,然后将整封信塞进怀里。
“不是里见家的小姐写来的啊?”
“不是!”
“喂,你问了里见家小姐的事没?”
“问什么?”就在三四郎反问他的时候,有个学生过来告诉与次郎说有人在楼下等着向他买演艺会的票。与次郎马上下楼去。
与次郎就这样没再出现了。不管三四郎怎么等,就是没回来,于是他只好独自打起精神做笔记了。三四郎在下课后依昨晚的约定绕到广田老师家,那里一如往常般地安静。老师躺在客厅睡着。
三四郎问帮佣的婆婆怎么一回事,她回答说:“没事吧!因为昨晚他太晚睡了,说他很困,刚才一回到家,马上倒头睡着了。”修长的身上盖着一条小被子。
三四郎又轻声地问婆婆说:“为什么老师昨天那么晚才睡啊?”
“他都是很晚睡的,不过昨天不是挑灯夜读,而是和佐佐木在外头聊到很晚。”
虽然三四郎觉得将夜读换成和佐佐木谈话,并不足以构成老师午睡的理由,不过,他倒是由此得知与次郎已经在昨晚把那件事告诉老师了。本来三四郎想顺便问看看与次郎如何被挨骂的,但是那种事婆婆不可能知道,而关键人物的与次郎又溜掉了,所以也没办法。看他今天精神奕奕的模样,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本来三四郎就搞不懂与次郎的心理的,所以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他并无从想象。
三四郎坐到火炉前。铁壶正滋滋作响。婆婆退回佣人房去。
三四郎盘腿坐着,双手伸在铁壶边取暖,等待老师睡醒。老师熟睡着,三四郎静静的,心情很舒服。他用指甲敲了敲铁壶,往杯里倒了杯热水,呼呼地吹凉喝下。老师面向另一头睡着,头发像是两三天前刚剪过,相当地短,胡茬长得很浓密。老师的鼻子也向着另一边,鼻孔发出嘶嘶的声音安睡着。
三四郎拿出要还他的书出来看。他一点一点地读,然而实在难以理会书中的内容。书中写着丢花到墓里的事。罗马人将玫瑰写作affect。三四郎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不过他想那个字应该可以翻译做”喜爱”吧!希腊人则是写作Amaranth。这个字三四郎也不明白,不过那一定是个花名。再读下去,三四郎简直完全不懂了。他将视线从书上移开,看了看老师,他还在睡。心想:“老师为什么借给我这么难的书啊?为什么我看不懂这本艰涩的书,却又被它吸引呢?”最后三四郎还是认为广田老师终究是“Hydriotaphia”。
就在这时候,广田老师倏然醒了过来。然后他又像平常一样,开始吐吹起哲学的烟雾了。烟在沉默之间笔直地升起。
“谢谢老师,这本书还您。”
“喔,你读过了吗?”
“读是读了,但是不太懂。光是标题我就不懂意思了。”
“Hydriotaphia。”
“那指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总之好像是希腊语。”
三四郎没有勇气再问下去了。老师打了一个哈欠。
“啊,我好困喔!睡得好舒服。我做了一个好玩的梦喔!”
老师说他梦到女人。三四郎以为老师会说来听听的,没想到他却邀三四郎去澡堂洗澡。他们两个人各自拎了条毛巾便出门了。
洗完澡后,他们站在一部机器上量身高。广田老师高五尺六寸,而三四郎的身高只有五尺四寸五。
“说不定你还会长高呢?”广田老师对三四郎说。
“不可能的,这三年来身高一直没变过。”三四郎回答道。
“是吗?”老师说。三四郎觉得老师似乎把他当作小孩子看待。
回到老师家后,老师告诉三四郎说:“如果你没事的话,就进来聊聊天。”老师打开书斋的门,自己先进去。三四郎因为有义务要解决那件事,于是他便跟在后头进去了。
“佐佐木好像还没回来的样子。”
“他已经事先告诉我说今天会晚点回来的。从前一阵子他就为演艺会的事东奔西跑的,他虽然热心,喜欢助人,却是个无谋的人。”
“他很亲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