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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艳诗及悼亡诗 附 读莺莺传(第3页)

心惊睡易觉,梦断魂难续。

是俱以双文之因缘为梦幻不真,殊无足道。其所谓「存诚」「誓志」,亦徒虚言耳。故乐天和句云:

韦门女清贵,裴氏甥贤淑。

及:

刘阮心渐忘,潘杨意方睦。

乃真实语也。微之所以弃双文而娶成之,及乐天公垂诸人之所以不以其事为非,正当时社会舆论道德之所容许,已于拙着读莺莺传详论之。兹所欲言者,则微之当日贞元元和间社会,其进士词科之人,犹不敢如后来咸通广明之**无忌,尽决藩篱。此所以「不向花回顾」及「未曾花里宿」者也。但微之因当时社会一部分尚沿袭北朝以来重门第婚姻之旧风,故亦利用之,而乐于去旧就新,名实兼得。然则微之乘此社会不同之道德标准及习俗并存杂用之时,自私自利。综其一生行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岂其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复次,其最言之无忌惮,且为与双文关系之实录者,莫如才调集伍所录之古决绝词,(参全唐诗第壹伍函元稹贰柒。)其壹云:

春风撩乱百劳语,况是此时抛去时。握手苦相问,竟不言后期。君情既决绝,妾意亦参差。借如死生别,安得长苦悲。

据此,双文非负微之,微之实先负之,而微之所以敢言之无忌惮者,当时社会不以弃绝此类妇人如双文者为非,所谓「一梦何足云」者也。

其贰云:

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而攀折。我自顾悠悠而若云,(云溪友议下艳阳词条,引微之赠裴氏诗云,嫁得浮云壻,相随即是家。微之一生对于男女关系之观念,无论何人,终不改易其悠悠若云之意也,噫。)又安能保君????(全唐诗作皑皑。)之如雪。

又云:

幸它人之(全唐诗之字下多既字。)不我先,又安能后,(全唐诗作使。)它人之(全唐诗之字下多终字。)不我夺。已焉哉,织女别黄姑。一年一度暂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

呜呼,微之之薄情多疑,无待论矣。然读者于此诗,可以决定莺莺在当日社会上之地位,微之之所以敢始乱而终弃之者,可以瞭然矣。

其叁云:

一去又一年,一年何可彻。有此迢递期,不如死生别。天公隔是妬相怜,何不便教相决绝。

观于此诗,则知微之所以弃双文,盖筹之熟思之精矣。然此可以知微之之为忍人,及至有心计之人也。其后来巧宦热中,位至将相,以富贵终其身,岂偶然哉。

复次,微之梦游春自传之诗,与近日研究红楼梦之「微言大义」派所言者,有可参证者焉。昔王静安先生论红楼梦,其释「秉风情,擅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意谓风情月貌为天性所赋,而终不能不败家者,乃人性与社会之冲突。其旨与西土亚历斯多德之论悲剧,及卢梭之第雄论文暗合。其实微之之为人,乃合甄贾宝玉于一人。其婚姻则同于贾,而仕宦则符于甄。观梦游春诗自述其仕宦云:

宠荣非不早,邅回亦云屡。直气在膏肓,氛氲日沈痼。不言意不快,快意言多忤。忤诚人所贼,性亦天之付。乍可沈为香,不能浮作瓠。

是亦谓己之生性与社会冲突,终致邅回而不自悔。推类而言,以仕例婚,则委弃寒女,缔姻高门。虽缱绻故欢,形诸吟咏。然卒不能不始乱终弃者,社会环境,实有以助成之。是亦人性与社会之冲突也。惟微之于仕则言性与人忤,而于婚则不语及者。盖弃寒女婚高门,乃当时社会道德舆论之所容许,而视为当然之事,遂不见其性与人之冲突故也。吾国小说之言男女爱情生死离合,与社会之关系,要不出微之此诗范围,因并附论之于此,或者可供好事者之研讨耶?

才调集伍所录微之艳诗中如恨粧成云:

晓日穿隙明,开帷理粧点。傅粉贵重重,施朱怜冉冉。柔鬟背额垂,丛鬓随钗歛。凝翠晕蛾眉,轻红拂花脸。满头行小梳,当面施圆靥。最恨落花时,妆成犹披掩。

离思六首之贰云:

自爱残妆晓镜中。镮钗慢??绿丝丛。须臾日射燕脂颊,一朵红酥旋欲融。

及其叁云:

红罗着压逐时新。吉了花纱嫩曲尘。第一莫嫌材地弱,些些纰慢最宜人。

又有所教云:

莫画长眉画短眉。斜红伤竖莫伤垂。(寅恪案,此两句乃当日时势妆,即时世妆之教条也。)人人总解争时势,都大须看各自宜。

皆微之描写其所谓:

近世妇人晕淡眉目,绾约头鬓。衣服修广之度及匹配色泽,尤剧怪艳。

者也。至恨妆成所谓「轻红拂花脸」及有所教所谓「斜红伤竖莫伤垂」者,与元和时世妆之「斜红不晕赭面(赭面即吐蕃。见新乐府章时世妆篇。)状」者,不同,而有所教所谓短眉,复较天宝宫人之细画长眉者有异矣。「人人总解争时势」者,人人虽争为入时之化妆,然非有双文之姿态,则不相宜也。然则微之能言个性适宜之旨,亦美术化妆之能手,言情小说之名家。「元才子」之称,足以当之无愧也。

复次,乐天和梦游春诗结句云:

法句与心王,期君日三复。

自注云:

微之常以法句及心王头陀经相示,故申言以卒其志也。

寅恪案:白氏长庆集贰和答诗思归乐云:

心付头陀经。

即此诗自注所谓心王头陀经者也。寅恪少读乐天此诗,遍检佛藏,不见所谓心王头陀经者,颇以为恨。近岁始见伦敦博物院藏斯坦因号贰肆柒肆,佛为心王菩萨说投陀经卷上,五阴山室寺惠辨禅师注残本,(大正续藏贰捌捌陆号。)乃一至浅俗之书,为中土所伪造者。至于法句经,亦非吾国古来相传旧译之本,乃别是一书,即伦敦博物院藏斯坦因号贰仟贰壹佛说法句经,(又中村不折藏敦煌写本,大正续藏贰玖零壹号。)及巴黎国民图书馆藏伯希和号贰叁贰伍法句经疏,(大正续藏贰玖零贰号。)此书亦是浅俗伪造之经。夫元白二公自许禅梵之学,叮咛反复于此二经。今日得见此二书,其浅陋鄙俚如此,则二公之佛学造诣,可以推知矣。

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载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然其时代已距今较近矣。

微之天才也。文笔极详繁切至之能事。既能于非正式男女间关系如与莺莺之因缘,详尽言之于会真诗传,则亦可推之于正式男女间关系如韦氏者,抒其情,写其事,缠绵哀感,遂成古今悼亡诗一体之绝唱。实由其特具写小说之繁详天才所致,殊非偶然也。(见校补记十一。)

【校补记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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