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及白乐天转述其友之事,如全唐诗第壹陆函白居易壹伍和梦游春诗一百韵云:
存诚期有感,誓志贞无黩。京洛八九春,未曾花裏宿。
似微之真能「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者,其实唐代德宪之世,山东旧族之势力尚在,士大夫社会礼法之观念仍存,词科进士**风流之行动,犹未为一般舆论所容许,如后来懿僖之时者,故微之在凤翔之未近女色,乃地为之。而其在京洛之不宿花丛,则时为之。是其自夸守礼多情之语,亦不可信也。抑更推言之,微之之贬江陵,实由忤触权贵阉宦。及其沦谪既久,忽尔变节,乃竟干谀近幸,致身通显。则其仕宦,亦与婚姻同一无节操之守。惟窥时趋势,以取利自肥耳。兹节录旧史,以资证明。旧唐书壹陆陆元稹传(新唐书壹柒肆元稹传略同。)略云:
[元和]四年,奉使东蜀,劾奏故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违制擅赋。稹虽举职,而执政有与砺厚者,恶之。使还,令分务东台,河南尹房式为不法事,稹欲追摄,擅令停务。既飞表闻奏,罚式一月俸,仍召稹还京。宿敷水驿,内官刘士元后至,争厅。士元怒,排其户。稹袜而走厅后。士元追之,复以箠击稹,伤面。执政以稹少年后辈,务作威福,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荆南监军崔潭峻甚礼接稹,不以掾吏遇之。长庆初,潭峻归朝,(新唐书归朝作方亲幸。是。)出稹连昌宫辞等百余篇奏御,穆宗大悦,由是极承恩顾。中人以潭峻之故,争与稹交,而知枢密魏弘简尤与稹相善。穆宗愈深知重。河东节度使裴度三上疏,言稹与弘简为刎颈之交,谋乱朝政,言甚激讦。穆宗顾中外人情,乃罢稹内职,授工部侍郎。上恩顾未衰,长庆二年拜平章事,诏下之日,朝野无不轻笑之。出稹为同州刺史,改授浙东观察使。[大和]三年九月,入为尚书左丞。振举纲纪,出郎官颇乖公议者七人。然以稹素无检操,人情不厌服。会宰相王播仓卒而卒,稹大为路岐经营相位。四年正月[拜]武昌军节度使,卒于镇。
故观微之一生仕宦之始末,适与其婚姻之关系正复符同。南北朝唐代之社会,以仕婚二事衡量人物。其是非虽可不置论,但今日吾侪取此二事以评定当日士大夫之操守品格,则贤不肖巧拙分别,固极瞭然也。
虽然,微之绝世之才士也。人品虽不足取,而文采有足多者焉。关于莺莺传,寅恪已别撰一文专论其事,故此从略,惟取艳诗及悼亡诸作略诠论之如下。所以先艳诗而后悼亡诸作者,以双文成之二女与微之本人关系之先后为次序,而更以涉于裴柔之者附焉。至梦游春一诗,乃兼涉双文成之者,故首论之。
元氏长庆集伍陆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略云:
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白]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
取此与微之上令孤楚启(见旧唐书壹陆陆元稹传。)所谓「思深语近,韵律调新。属对无差,而风情宛然」及乐天「或为千言或五百言律诗以相投寄」者相参校。则知元白梦游春诗,实非寻常游戏之偶作,乃心仪浣花草堂之巨制,而为元和体之上乘,且可视作此类诗最佳之代表者也。(见附论丁元和体诗篇。)
微之梦游春诗传诵已逾千载。其间自不免有所譌误。兹举一例言之,如「娇娃睡犹怒」之「娇娃」二字,甚难通解。据尔雅释畜云:「短喙,猲獢。」全唐诗第壹伍函元稹贰柒春晓云:
及杨太真外传下(参酉阳杂俎前集壹忠志类天宝末交趾贡龙脑条及开元天宝遗事下。)略云:
昔上夏日与亲王棋。贵妃立于局前观之。上数枰子将输。贵妃放康国猧子上局乱之。上大悦。
梦游春诗(才调集伍)中所述莺莺之妆束,如:
丛梳百叶髻,(原注云:时势头。)金蹙重台履。(原注云:踏殿样。)纰软钿头裙,(原注云:瑟瑟色。)玲珑合欢袴。(原注云:夹缬名。)鲜妍脂粉薄,暗淡衣裳故。
而全唐诗第壹陆函白居易壹伍乐天和之云:
风流薄梳洗,时世宽妆束。袖輭异文绫,裾轻单丝縠。裙腰银线压,梳掌金筐蹙。带缬紫葡萄,绔花红石竹。
及才调集壹白居易诗: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其中摹写贞元间京师妇人妆饰诸句云:
时世高梳髻,风流澹作妆。戴花红石竹,帔晕紫槟榔。鬓动县蝉翼,钗垂小凤行。拂胸轻粉絮,煖手小香囊。
乃有时代性及写实性者,非同后人艳体诗之泛描,斯即前引微之敍诗寄乐天书所谓:
近世妇人晕淡眉目,绾约头鬓,衣服修广之度及匹配色泽,尤剧怪艳。
者。又白氏长庆集贰和答诗序云:
顷在科试间,常与足下同笔砚。每下笔时,辄相顾语。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故理太周,则辞繁。意太切,则言激。然与足下为文,所长在于此,所病亦在于此。足下来序,果有辞犯文繁之说。今仆所和者,犹前病也。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引所作,稍删其繁而晦其义焉。
夫长于用繁琐之词,描写某一时代人物妆饰,正是小说能手。后世小说,凡敍一重要人物出现时,必详述其服妆,亦犹斯义也。原注所云,实贞元年间之时世妆。足见微之观察精密,记忆确切。若取与白香山新乐府上阳人中所写之「天宝末年时世妆」之「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者,固自不侔。即时世妆中所写「元和妆梳」之「顋不施朱面无粉,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圆鬟无鬓椎髻样。斜红不晕赭面状」者,亦仍有别。然则即此元白数句诗,亦可作社会风俗史料读也。
又时势头者,才调集伍微之有所教诗云:
人人总解争时势,都大须看各自宜。
则时势者,即今日时髦之义,乃当日习用之语。但「时势头」则专指贞元末流行之一种时式头样也。
又重台履者,取义于重台花瓣,此处则专指莲花而言。如李德裕会昌一品集别集壹有重台芙蓉赋,芙蓉即莲花也。国史补下苏州进藕条云:
近多重台荷花,荷花上复生一花。
故取作履样之名,与潘妃步步生莲花之典相关,更为适合也。
又唐语林肆贤媛篇引因话录云:
玄宗柳婕妤,有才学,上甚重之。婕妤妹适赵氏,性巧慧,因使工镂板为杂花象之,而为夹结。因婕妤生日,献王皇后一匹。上见而赏之,因敕宫中依样制之。当时甚秘,后渐出,遍于天下,乃为至贱所服。
寅恪案:双文在贞元时,亦服夹缬袴。可征此种着品已流行一世,虽贱者亦得服之矣。
又梦游春诗中先后述双文成之二女事,微之既云:
觉来八九年,不向花回顾。
及:
近作梦仙诗,(此指才调集伍全唐诗第壹伍函元稹贰柒梦昔时诗言。)亦知劳肺腑。一梦何足云,良时事婚娶。
及:
虽云觉梦殊,同是终难驻。
而乐天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