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卿许猛地闭上眼,用力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不该有的蛊惑人心的影像从脑子里彻底甩出去。
他在脑海里近乎绝望地搜刮着,搜刮着任何能让他冷静,让他畏惧,让他重新变回那个谨守臣子本分的秦卿许的东西。
然后……
一幅被他刻意深埋、不愿忆起的画面,如同最狰狞的噩梦,骤然冲破了所有心防,无比清晰带着冰冷彻骨的寒意,重重撞入他的脑海。
那不是江南的朦胧烟雨,不是堤坝的污泥浊水,也不是回春堂里弥漫的苦涩药香。
那是京城,是那辆有着皇室徽记,奢华却逼仄的马车车厢,是车身轻微摇晃时带来的、令人窒息的眩晕感。
车厢内,昂贵的紫檀木小几上摆放着清雅的香炉,空气中弥漫着矜贵冷冽的龙涎香气息,却丝毫压不住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无处不在的、冰冷沉重的威压。
年轻的帝王慵懒地靠在柔软的锦垫上,一身玄色常服更衬得他面容如玉,却眉眼清冷。
那本册子……秦卿许到死都认得!那是他们秦家传承数代、记载着家族荣耀与血脉的族谱!上面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地书写着秦家上下二百余口、绵延数代的姓名、生辰、婚配、子嗣!那是家族的根,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他记得云初见当时微微垂着眼眸,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却让人从心底里感到寒意的弧度,用那好听得如同碎玉轻轻碰撞却又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的声音慢条斯理,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了几个名字。
他父亲、他刚刚从商线下来的大哥。
他甚至念出了他那个刚满月不久连名字都是请高僧赐福粉雕玉琢的小侄儿的乳名。
还有几个早已分家出去,关系疏远连秦卿许自己都快要忘记的旁支叔伯。
每一个熟悉的名字从那两片淡色的此刻在他看来却如同审判之刃的唇瓣中吐出,都像是一把冰冷沉重的铡刀,悬停在对应之人的脖颈之上,寒气森然,下一刻便会血溅五步。
“……秦卿许。”他记得陛下当时是这么说的,语气轻描淡写到了极致,仿佛只是在讨论今日茶水的温度,或是窗外飘过的柳絮。
“你是聪明人,不需要朕多指点。”
“你若忠心办事,朕便成全秦家几代人夙愿,脱去商字印,世代换得功名锦袍,登堂入室。”
“如若不然,那这二百三十七个姓名,于朕而言,便不过是朱笔一勾的几行墨迹。”
他甚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微微抬眸,那双洞悉一切,仿佛能看穿人心最隐秘角落的眸子,似笑非笑地轻飘飘扫过他自己瞬间血色尽褪的脸。
那一刻秦卿许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仿佛被瞬间冻结,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他清楚地记得那种感觉极致的恐惧,冰冷的绝望,还有一丝被完全拿捏如同蝼蚁般无力反抗的屈辱。
秦家满门前程乃至数百条活生生的性命,在那双翻云覆雨执掌生杀予夺的帝王之手面前,轻飘飘得如同几张纸片。
随时可漫不经心地撕碎,被毫不留情地碾入尘埃,万劫不复。
那不是商讨不是试探那是赤裸裸的警告,是居高临下的威胁,更是毫不掩饰绝对掌控力的宣示。
那一刻马车里的云初见,不是后来庙会上为他解围与他并肩查案的搭档,不是风雨中与他共同面对万民的支柱,更不是此刻病榻上脆弱易碎惹人怜惜的琉璃美人。
他是真正的帝王。
是高踞九重云阙,手握乾坤,一念可定人生死的冷酷君主。
他温和表象下是深不见底的城府,偶尔流露的疲惫背后是铜墙铁壁般的意志和足以碾碎一切阻碍的绝对力量。
马车里的画面,如同最猛烈最有效的清醒剂,瞬间将秦卿许从方才那片刻致命的意乱情迷中狠狠拽了出来,毫不留情地砸回冰冷残酷而坚硬的现实地面。
胸腔里那股躁动的几乎要冲破理智堤防的热流,如同被兜头浇下了一盆来自北疆苦寒之地的冰水,瞬间彻底熄灭,滋滋作响,只留下刺骨的寒冷后怕和一种近乎虚脱的战栗。
他猛地睁开眼,额头上已全是冰冷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