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严嵩是上一科的二甲第二,堂中众人纷纷打望过来,这才发现他长身玉立、眉目疏朗,端得是一表人才。
“维中兄如今的处境,是否也由于去岁上疏所致?”苏录轻声问道。
“是,也不全是。”严嵩苦笑一。。。
苏录踏入翰林院的那一刻,天光正从东边云层裂开一线金红。青石阶上露水未干,他却走得极稳。新授的官服是深青色织金云雁补子,袖口绣着细密的竹节纹??这是储才馆总教习独有的标识。门吏见他来了,慌忙跪地叩首,口中连称“先生万安”。苏录扶起那人,只道:“我仍是那个教孩子写字的苏弘之。”
初任总教习,首要之事便是定下《储才纲要》。苏录闭门三日,草拟出五科课程:识字明理为基,算术衡利为用,律法知权为纲,农政养民为本,兵略卫国为守。每科皆设实学课业,摒弃空谈章句。尤以“识字”一科最为严苛??皇子须能通读《户册》《税典》,亲手核算一县钱粮出入;“律法”则不单讲条文,更要亲赴刑部观审,问案中百姓何以告状、胥吏如何舞弊。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礼部尚书上疏抗议:“天潢贵胄,岂可与庶民同习簿书琐事?”杨廷和虽未明言反对,却暗中授意讲官敷衍塞责,授课时只念经义,避谈实务。更有老学究讥讽:“此非育储君,乃训账房也!”
苏录不争不辩,唯每日清晨亲至储才馆门前,迎送诸宗室子弟。十岁的小皇子朱载?最是聪慧,常缠着他问这问那。一日忽问:“苏先生,你说‘官不得私赋税’,可我家庄头去年多收了三成租,祖父也不管,这算不算私赋?”
苏录蹲下身,平视孩童双眼:“若你将来做了皇帝,有人打着你的旗号加税敛财,你管不管?”
小皇子沉吟片刻,用力点头:“我要亲自查!就像先生教的,先看账册,再问百姓。”
这话传入宫中,太后含笑落泪,命人将《识字课本》供于佛堂之前。而杨廷和闻之,则摔碎茶盏,怒斥左右:“此子欲以童稚之口夺我权柄!”
风浪渐起,然苏录已无暇顾及。他深知,真正的变革不在殿堂之上,而在千万人心之中。于是他奏请皇帝恩准,将《基础算术》《民事律例入门》等教材刊印十万册,分发全国府县。又建议设立“巡讲使”,由翰林院选派年轻官员,携书带师,深入乡野推行蒙学。
此举触动既得利益者根基。江南士绅联名上书,称“庶民识字则难治,恐生悖逆”。湖广巡抚更直言:“若人人皆知律令,衙役何以为继?”甚至有匿名揭帖张贴于顺天府前,写道:“苏录倡乱,毁我纲常,不如焚其书,诛其心!”
然而民间响应如潮。山东一村妇,凭所学识得官府告示,发现里正虚报灾情、冒领赈银,遂率众赴县衙对质,终使其伏法。此事轰动一时,百姓称之为“识字报仇”。河南某镇塾师组织村民共读《防瘴手册》,疫情来临时提前封井煮水,全镇无人染疾。人们开始自发集资建学堂,墙上刷着大字标语:“认一个字,挣一口饭;识百个字,挺直腰杆!”
苏录得知,夜不能寐。他在日记中写道:“昔年川南书院焚于雪夜,我以为文明断绝。今日方知,火种早已散入人间,风吹不熄,雨打不灭。”
但风暴亦随之而来。六月酷暑,京畿突现流言:称苏录私藏“妖书”,内载“改天换地”之术,蛊惑民心。锦衣卫奉旨搜查其宅,掘地三尺,仅得残稿数卷、学生作业百余份。其中有一篇童子作文题为《我家的税》,详述父亲如何被差役勒索,末尾写道:“等我长大当官,绝不让别人家的孩子哭。”
主事校尉捧此页良久,竟悄然放回。回禀时只说:“家中无违禁之物,唯书籍盈屋,皆为民声。”
皇帝览报,默然良久,提笔批曰:“此等人居何患?朕愿天下皆如此‘妖人’。”
七月十五,中元节。苏录受邀至宫中观灯。御花园内灯火辉煌,廊下悬挂千盏灯笼,每一盏上都写着一个汉字??皆出自《启蒙识字课本》。皇帝携小皇子缓步而出,指着一盏写着“公”字的灯笼笑道:“昨儿载?背完《律法浅说》,问我:‘爹爹,什么叫公正?’朕答不上来,只好让他写信问你。”
苏录跪拜受命,心中激荡难平。他知道,这场以文字为刃的战争,终于撬动了千年铁幕的一角。
然就在此时,边关急报传来:安南莫登庸旧部勾结占城海盗,攻陷广西凭祥,屠戮三寨,焚毁学堂七所,杀启蒙教师九人,临行前还在墙上泼血写下:“识字者死!”
消息如雷贯耳。苏录当即伏地请命:“臣愿重返广西,重建文治!”
皇帝犹豫:“卿今在中枢掌教化之本,岂可轻离?”
苏录叩首再三:“若任暴行横行,百姓将疑朝廷护不了他们的笔墨纸砚。今日退一步,明日便退千里。请许臣带百名青年学子南下,以书为盾,以笔为戈!”
殿中寂然。老太妃张氏颤巍巍起身:“先帝若懂这几个字,也不会被人骗去半生积蓄。让苏先生去吧,孩子们等着他。”
八月初一,苏录率百名自愿随行的太学生启程南归。临行前,小皇子亲手送来一只锦囊,内藏一枚玉雕书简,刻着“天地有正气”五字。聂豹亦赶来相送,赠剑一柄,剑鞘无铭,唯有一道细细刻痕,似曾断裂后重铸。
“此剑曾折于诏狱之中,”聂豹低声道,“如今复原,正如你我之心志。”
一路跋山涉水,八月中旬抵南宁。沿途所见,满目疮痍。昔日书声琅琅的村塾,如今只剩焦木残垣。有老母抱着孩子的尸骨坐在废墟上,怀里紧攥着半页烧焦的识字纸:“他刚学会写‘娘’字……还没来得及叫我一声……”
苏录跪在泥地中,抱头痛哭。当晚,他在废墟中央燃起篝火,召集幸存村民,朗声道:“他们烧我们的房子,杀我们的先生,是因为怕我们识字!但他们不知道,只要还有一个孩子记得‘人’字怎么写,光明就不会灭!”
次日清晨,他在原址立碑,亲书八字:“**此地重生,始于识字**。”随即搭起草棚,重新开课。没有纸笔,便削竹为简,蘸泥作墨;没有课本,他就口授《千字文》,让学生用手指在地上划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