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录郑重接过,拜谢受教。
当夜,他独坐灯下,展卷细读。果然见其文辞温厚,看似平铺直叙,实则每句皆藏机锋,如利刃裹锦,不动声色间剖解千古是非。读至“郑伯克段于鄢”一节,竟拍案而起:“原来如此!‘克’字非战之称,乃兄弟相残之贬!一字之差,褒贬立现!”
自此每日清晨打钟即起,诵经习文,午后参禅打坐,晚间则与萧提学对谈心性。有时辩论至深夜,茶冷香尽,犹不肯休。慧明禅师常在一旁含笑旁听,偶插一语,便如醍醐灌顶。
半月过去,苏录心境渐趋澄明。一日晨起,漫步后山,忽见崖畔一株老梅,枝干虬曲,竟从石缝中横斜而出,花开数点,冷香袭人。他伫立良久,忽有所悟,返身疾步回房,提笔写下一篇拟题文章:
**题: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
破题曰:
“道非远人,而人自远之。所谓‘费而隐’者,非道有显晦,实心有明暗也。”
承题接续:
“愚夫愚妇日用而不知,如饮甘泉而不识其源;圣人穷理尽性,反觉愈探愈深,如临深渊而不见其底。盖道体本无穷,而认知各有际。”
起讲层层推进,引《中庸》《论语》《孟子》为证,复以阳明“良知即天理”之说贯穿其中,最后结语云:
“故君子之学,不在广搜博采,而在反身而诚。与其向外驰求,不如闭目内省。一念清明,则万象森列;一息昏蔽,则虽读万卷亦如盲行。”
写毕掷笔,长舒一口气,自觉此文既守礼法,又不失心学精髓,可谓“化”之典范。正欲吹灯就寝,忽闻门外脚步轻响,慧明禅师推门而入,手持一封书信。
“适才有位老仆模样的人送来此信,说是从泸州急递,务必亲手交予你。”
苏录拆信一看,竟是苏淡笔迹,字迹潦草,显是仓促所书:
>“兄台:
>父病骤恶化,昨夜吐血盈碗,太医束手。苏满若在身边,速归!否则恐难见最后一面。家中已遣人往成都报信,然路途遥远,我不放心,特亲书此函托寺中香客转达。
>万望速归,勿以功名为念!
>弟苏淡泣书”
苏录读罢,如遭雷击,浑身颤抖,手中信纸簌簌作响。眼前顿时浮现出父亲卧病在床、咳喘不止的模样,耳边似又响起那日榜单下“好!好!好!”的三声大笑,笑声中竟带着悲怆与解脱。
他猛地站起,转身欲奔,却被萧提学一把拦住。
“你要去哪儿?”
“回家!父亲危殆,我岂能在此安心闭关!”
萧提学神色平静:“你可知此刻离乡试仅余四十日?若此时离去,再返成都,山路险阻,少说半月。你十年苦读,难道就此放弃?”
“可那是我父亲!”苏录双目通红,“他为我耗尽心血,如今命悬一线,我若不归,禽兽不如!”
“孝诚可贵。”萧提学缓缓道,“然你可曾想过,王阳明一生讲学,最恨什么?”
“恨……伪道。”
“正是。世人常以孝为名,行逃避之实。真正的孝,不只是侍汤药、送终事,更是承其志、继其业!”
他走近一步,直视苏录双眼:“你爹看到你因他而弃考,会高兴吗?他会说:‘我儿不孝!枉费我三十年教养!’他宁可死前不见你一面,也要看你登堂入室,传道天下!这才是他对你的期待!”
苏录怔住,泪如泉涌。
萧提学语气稍缓:“我已经让慧明师派人快马加鞭赶往泸州,带去我的亲笔信和几味珍稀药材。若真到最后时刻,自有家人料理后事。你现在回去,最多只能握住他的手哭一场。但你若留下,完成这场考试,才是对他最大的告慰。”
苏录跪倒在地,伏地痛哭。
那一夜,他在佛前长跪不起,叩首百次,祈求父亲安康,也祈求自己不失本心。
次日清晨,他洗净泪痕,重新执笔,继续温书。只是每晚睡前,必焚香遥拜南方,口中轻唤:“父亲保重……儿子不敢忘志……”
二十日后,又一封家书送达。这次是苏满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