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日黄昏时分,四川贡院圣字贰号考舍。
苏录已经完成了所有的答卷,收拾好了考具,在号舍中静坐着等待交卷的钟声。
看着墙上缓缓东移的光影,他默默反省这次考试。
说实话,考了这么多回。。。
秋风起时,苏录已随苏满踏上赴成都之路。一路行来,江流如练,山势逶迤,两岸枫叶初染,似火燃于青黛之间。马车颠簸在古道上,车轮碾过落叶,发出细碎声响,如同岁月低语。苏录倚窗而坐,手中仍握着萧提学那封信,纸页已被摩挲得泛黄卷边,字迹却愈发清晰入心。
“临文勿求工巧,但求真诚;应试勿计得失,但问本心。”他轻声念出,声音落在车厢里,仿佛不是对自己说,而是对天地宣誓。
苏满见他神色凝重,便笑道:“你自幼读书便这般认真,如今连走路都在默诵文章,也不怕累坏了脑子?”
苏录摇头:“非为文章,乃为心境。科试虽过,然不过小考耳。乡试取士,关乎天下大势,岂是仅凭才学便可胜出?今朝廷欲变法图强,旧党盘踞中枢,新进之士若无定见,极易沦为权争棋子。”
苏满敛笑,低声道:“你是怕被人利用?”
“更怕自己迷失。”苏录望向窗外飞逝的群山,“老师常说:‘心外无物,心外无理。’若我只为功名而写,哪怕词采飞扬,终究是伪道。唯有心中真有此志,笔下方能载道。”
话音未落,忽闻前方马蹄急响,尘土扬起。一行快骑自官道疾驰而来,旗幡猎猎,上有“驿”字红印。领头者勒马停于车前,高声传令:“奉布政使司钧旨,凡赴蓉城应试举子,须于三日内至提学衙门报备,逾期不候者,取消资格!”
苏录掀帘而出,拱手问道:“敢问大人,可是所有贡生皆需亲往?”
“唯优贡、拔贡及各府首名需到。”差役扫了他一眼,忽地一怔,“你莫非是泸州苏录?”
“正是学生。”
差役神色顿显恭敬:“原来是你!这几日成都城里都在议论你的文章??《慎独论》已抄遍学舍,连按察使大人都赞‘有孟轲遗风’!你若去报备,必有人接见。”言罢催马而去。
苏录回身入车,眉宇微蹙。苏满奇道:“这是好事,何故忧色?”
“越是盛名,越易招祸。”苏录沉吟道,“我一介寒门子弟,骤然被推至风口,恐有暗箭难防。况且……”他顿了顿,“萧师让我闭关昭觉寺,本为避世静修,若先入官衙应酬,岂非背离初心?”
苏满默然良久,方道:“那你打算如何?”
“照常前行,暂不报备。待抵达成都后,径往昭觉寺安顿,再由师父定夺行止。”
两日后,二人抵达成都北郊。暮色四合,远山如墨,一座古刹依山而建,檐角挑月,钟声悠悠自林间传出,涤荡尘虑。寺门前松柏成行,石阶斑驳,似经千年风雨。住持慧明禅师早已候于山门,白须垂胸,目光澄澈如秋水。
“苏施主到了。”老僧合十,“萧提学昨日已至,正在禅房等你。”
苏录心头一热,整衣正冠,随其步入寺中。穿廊过院,竹影婆娑,虫鸣寂寂。终至一间精舍,门扉半启,内有灯火摇曳。
推门而入,只见萧提学端坐案前,一盏孤灯映照着他清癯面容。他抬头见苏录,眼中闪过欣慰之色,却不言语,只指了指对面蒲团。
苏录跪坐于地,双手伏膝,静候训示。
良久,萧提学方开口:“你知道我为何选此处让你闭关?”
“学生愚钝,请先生教诲。”
“昭觉寺始建于唐,千年以来,不知多少英才在此苦读,亦不知多少人抱憾而去。它不单是一座寺庙,更是人心的试炼场。”萧提学缓缓起身,踱至窗前,“你看这夜色,万籁俱寂,唯余风动竹梢。人在喧嚣中易迷,在寂静中方见本心。你此次乡试,对手并非他人,而是你自己。”
苏录低头思索。
萧提学又道:“你科试之作,已具大家气象。然乡试不同,主考官多出自翰林,偏好典雅醇正之文,尤忌锋芒太露。你若仍以《慎独论》那种直击人心的笔法应试,恐遭忌惮。”
“可若藏锋隐锐,岂非自欺?”苏录抬眼,“老师曾言:‘知行合一’,若作文之时刻意压抑胸中所感,便是知与行悖。”
萧提学微微一笑:“不错。所以我教你一个字??化。”
“化?”
“以柔克刚,以静制动。不必直言‘慎独’,却可在文中处处体现慎独之实;不必痛斥伪儒,却可通过典故暗示其弊。譬如春雨润物,不见痕迹,而草木自生。”
他取出一本薄册递予苏录:“这是我年轻时所作《春秋大义疏》,尚未刊行。你可细细研读,尤其注意我对‘微言大义’的运用。圣人作经,何尝直言褒贬?皆寓于一字一句之间。你能悟透此法,则纵使身处桎梏,亦能传道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