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节。民间素有祭祖听魂之俗,今年尤为不同。入夜后,全城灯火渐熄,家家户户门前摆上一碗清水、一面铜镜、一支竹笛。人们静坐屋内,不再焚香祷告,而是轻轻开口,对自己逝去的亲人说话。
“爹,我考上秀才了,你看到了吗?”
“娘,对不起,我没守住咱们的老宅。”
“哥哥,我终于敢说出来了??那天火灾,是我打翻了油灯。”
奇异的是,许多人家的水碗泛起涟漪,铜镜浮现模糊人影,竹笛无风自动,奏出断续旋律。科学家无法解释,神婆却说:“这是亡灵在回应。不是鬼魂归来,是生者终于愿意听见。”
这一夜,被称为“第一夜对话”。
三天后,北方传来急报:原天耳阁余党勾结边疆叛将,于雁门关外集结三万兵力,打出“肃清乱音、重建静世”旗号,宣称要铲除“妖言惑众”的闻道书院,恢复“纯声秩序”。更令人震惊的是,他们手中掌握一批“回声傀儡”??通过脑颅移植与声频洗练,制造出数百名外表与真人无异、唯独丧失自主意识的战士,专司刺杀与渗透。
沈知白闻讯,立即召集旧部。李慎之带着修补好的替音匣赶来,里面储存着他三年前装傻时的声音片段。“或许能骗过他们的声纹识别。”他说。北境老兵代表也到了,带来长城音桩残骸改造的震脉雷,可在地下传导特定频率,专破寂静领域。阿音则取出菌丝培育的新一代灵媒虫,形如萤火,能附着于人体而不觉,实时传递心声。
“我们不能再靠一个人站出来。”沈知白站在院中,面对众人,“这一次,要让所有人一起发声。”
计划定下:兵分三路。一路由李慎之率文士团赴前线,携三百具拟声傀儡装置,混入敌营散布混乱;二路由老兵带队,潜伏雁门地底,待信号响起即引爆震脉雷,瘫痪敌军指挥系统;第三路则是沈知白亲自带领十名最坚定的学生,携带共语核心残片,直闯敌军中枢大帐,目标不是斩首,而是“唤醒”。
“那些傀儡也曾是活人。”他说,“他们不是敌人,是受害者。我们要做的,不是消灭他们,是让他们重新听见自己的心跳。”
八月初三,大军压境。战场之外,一场看不见的战争已然展开。
李慎之团队伪装成投降使团,携“降书”进入敌营。文书实为特制纸张,浸染了共语菌丝孢子。当夜,敌将诵读“降书”时,孢子随呼吸进入肺腑,在体内萌发细丝,与其神经系统耦合。次日清晨,多名将领突然抱头痛哭,高喊“我杀了我的妻儿!”“我不该背叛兄弟!”原来他们内心深处一直压抑着罪孽记忆,此刻被菌丝激活,再也无法伪装。
与此同时,北境部队悄然引爆炸药,震脉雷沿着地壳缝隙传播特定音波??正是《断链谣》的变调。敌军阵地顿时陷入混乱,数百名回声傀儡集体僵直,眼中闪过挣扎之色。有几人突然撕开衣襟,露出胸前烙印:“灭音种”,然后跪地嚎啕:“我记得我有个女儿……她叫阿禾……”
最关键的一刻,沈知白率学生突入主帐。帐内,叛军首领正是当年参与屠杀寻声者村庄的副统领,名叫裴烈。此人天生聋哑,却精通唇语与手势,靠解读他人表情掌控权力。他见到沈知白,竟咧嘴一笑,用手势比划:“你赢了一时,但声音终将归于虚无。你看不见的寂静,才是永恒。”
沈知白不语,取出共语核心残片,将其插入地面。随即盘膝而坐,开始吟唱一首无人听过的歌。那是他在玉珠碎裂那夜,从万千心声中捕捉到的旋律??不属于任何语言,却能让听者瞬间理解其意。
歌声响起,帐外风雨骤停。
裴烈脸色剧变,疯狂挥手示意卫兵进攻。可那些卫兵已纷纷停步,脸上浮现出久违的表情:困惑、悲伤、怀念……一名年轻士兵突然扔下武器,用颤抖的手写下一行字:“我想回家。”
沈知白继续唱着,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温柔。残片散发出柔和光芒,如同春阳融化坚冰。越来越多的傀儡停下动作,双手捂住耳朵??不是为了阻挡声音,而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在听”。
裴烈暴怒,拔刀冲来。就在刀锋即将落下之际,他忽然怔住。耳边传来一个稚嫩女声:“爹爹,你说过带我去放风筝的……”那是他十年前夭折的女儿,生前最后一句话。
他的手臂剧烈颤抖,刀咣当落地。
沈知白走到他面前,轻声道:“你一直以为,听不见就是安全。可真正的痛苦,是你明明记得,却假装忘记。”
裴烈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泪水汹涌而出。那一刻,他不再是刽子手,只是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
战事就此终结。三万大军放下武器,其中八千余名回声傀儡在接受共语共振治疗后,陆续恢复部分记忆。有人选择归隐山林,有人加入闻道书院成为倾听导师,还有人自发组织“赎音会”,走遍全国寻找被遗忘的受害者家属,代为传达迟来多年的道歉。
冬至前夕,新朝廷颁布《闻政法》,废除一切声控律令,设立“言权司”,专司保护公民表达自由。皇宫前广场竖立一座雕像,不是帝王将相,而是一个普通人张口说话的模样,底座铭文写道:“此处曾禁止言语,今起,永许开口。”
沈知白并未出席典礼。他独自回到最初装傻隐居的小院,推开尘封的门,看见墙上还挂着当年故意画歪的字帖,桌上搁着摔裂的茶壶??都是他演戏的道具。他抚摸着那些旧物,忽然笑了。
阿音来找他时,见他正在烧一堆纸。
“烧什么?”她问。
“过去的面具。”他说,“从今天起,我不再需要装傻,也不再需要当英雄。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好好说话,好好听话。”
她坐在他身边,静静看着火焰吞噬一页页伪造的疯癫日记、假写的痴呆药方、以及那份他曾亲手递交的“自愿禁言书”。
火光映照中,两人久久无言。
直到一只夜莺飞落窗台,清鸣一声。
他们同时抬头,听见远处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
“我说话,故我在。”
“我倾听,故你在。”
“我们都在,所以世界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