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长廊之上,枭王依然坐在一堆强行掰扯下来的枝叶前,胡乱摆弄着,听到他出来的动静也没有反应。
沈持意握了握缠在腰间的流风剑柄。
……不是时候。
长亭宫内虽然看上去没人,四处未必没有皇家暗卫盯着。
而且枭王要是现在出事,皇帝必定疑东宫,淮东骑兵一事更是没头没尾。
他松开剑柄,直接一个掠步飞身而起,跃出了长亭宫,来到在外放风的云三身边。
他说:“你现在出宫一趟,去楼轻霜书房外等他。见到他,立刻和他说,今日太子仪仗被长亭宫的人拦了,我担心有陷阱,没有以太子的身份应邀,假装成暗卫来长亭宫。拦路的内侍和我说了点往事,给了我一封楼轻霜少时写过的折子,我拿着去筑星台了。”
云三:“是。”
云三一人离去之后,沈持意继续戴着幕篱,潜行在宫中,绕开不知多少殿宇楼阁,来到了筑星台。
他乘坐轿辇路过筑星台许多许多次,此时此刻,方才第一次双脚踏在此处。
近了一看,才发现台下确实有一些锈迹斑斑的铁架铁台。
上头不知躺过多少已故之人,飘过多少徘徊游魂。
此处果然是个刑台。
沈持意停步在刑台前,缓缓跪下,郑重肃穆地对千刀万剐而不悔的帝师行了三拜九叩之礼。
而后起身掠步,直上高台。
凉风簌簌,撩动幕篱白纱。
他在高台边沿坐下,俯瞰层层宫墙,瞭望万千人家。
他已经被无数纷杂心绪堵满的胸膛登时开阔许多。
沈持意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宣庆十四年那场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带走了不止一个人。
《休政九论》原稿的笔迹隽秀齐整却不失随性,比之现在楼轻霜的笔迹少了些许板正,九论内容更是句句抨击朝政要害,行文用词犀利准确而大胆疏放,完全不似如今闻名骥都的幽兰君子。
那个写下九论的少年郎把自己杀死在了宣庆十四年的初秋,此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做着曾经最不可能为之的事情,伪装着曾经的自己。
他与楼轻霜重逢之后一直不敢相认,最大的原因便是觉得,江南数月相处,春风一度,若是往轻佻了说,不过就是露水情缘。
楼轻霜这般心狠手辣的人,如何会因为一场露水情缘眷恋红尘,甚至把情爱看得比朝局筹谋要重?
落水苏醒之后,他不这么想了,却还是不知为何。
眼下总算恍然明悟。
他在药庐里见到的那个木沉雪,那个和他在画舫上相处了几个月的木沉雪,才是停步在九年前的真正的楼轻霜。
于他,是人生中的短短数月红尘。
于楼轻霜,却是十年深宫朝局沉浮中,唯一一次放下身份筹谋的漫长数月。
沈持意藏在下方人仰头瞧不见的夹角边沿处,迎风坐了许久。
云卷云舒,明日西流。
后方传来有人轻功掠步之声。
来人落在他身后,缓步朝他走来。
风吹来男人的嗓音:“在想什么?”
沈持意没有起身,没有回头。
白纱被他自两侧撩开,挂在幕篱上,随风而晃。
他眼前的万里河山一片明晰,嗓音更是无偏无倚:“我想当太子。”
身后之人脚步一顿,不解:“殿下已经是太子。殿下此番回朝,便是回来当太子的。”
“不一样。”他说。
此番回朝,是因为百姓需要太子,因为楼轻霜、江元珩、吴况乾、东宫的人、甚至是远在苍北的李曵生……他们都希望他是太子。
所以他要回来当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