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砚死后第十一年,他的弟子整理其笔记,准备刊印《真言录?续》,却被皇帝制止。皇帝亲自来到补言堂,手持一本空白册子,放在碑前,道:“不必出版。让他的话留在纸上,不如让它们活在人心里。若人人都能写下自己的‘续篇’,那才是他对天下最后的馈赠。”
于是,全国兴起“写己书”之风。无论贵贱,每人一生至少写一次“自述录”,不求完美,但求真实。书成之后,可存于家,可焚于井,也可赠予他人。有将军写下自己如何借战功掩盖屠杀平民之罪;有才女写出自己剽窃恩师诗作换取功名;甚至有孩童写下:“我讨厌弟弟,希望他生病,这样爸妈就会只疼我了。”这些文字如种子般播撒,有的引发家庭和解,有的促成冤案重审,有的仅仅让人看完后抱头痛哭一场,然后紧紧拥抱身边人。
某日,一名小女孩将她的“自述录”投入语核井。片刻后,井中升起一朵迷你蓝铃花,花瓣上浮现出她稚嫩的笔迹:“我说谎了。那天说看见张叔叔偷钱,其实是因为他不给我糖吃。我现在去告诉他,对不起。”
她跑出门时,正撞上张叔叔。她仰头,鼓起勇气说:“对不起,我冤枉你了。”
男人一愣,随即蹲下,红了眼眶:“谢谢你告诉我。其实……我也该道歉。我不给你糖,是因为我家穷,只剩一颗,想留给我女儿。我不该对你凶。”
两人相视一笑,阳光洒在蓝铃花上,花瓣轻轻颤动。
就在此时,全球语核井同时震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剧烈。井底人脸缓缓睁开双眼,嘴唇微启,虽无声,却让千万人心头浮现同一句话:
>**你们终于学会了。**
紧接着,所有蓝铃花在同一瞬间全部凋谢,花瓣化作蓝尘,随风飘散。人们惊愕之际,却发现那些尘埃并未落地,而是顺着空气流动,汇聚成一条条细线,织成一张横跨天地的光网,覆盖整个大胤疆域。网中流动着无数微光,每一粒都是一个说出的真相,一段被释放的情感,一次迟来的道歉。
三个月后,第一株新生的蓝铃花在皇宫御花园破土而出。花瓣不再是纯蓝,而是带着淡淡的金边,仿佛被朝阳吻过。宫人发现,每当有人在花前说出真心话,花蕊便会投影出对应的画面,宛如记忆重现。
皇帝每日清晨必来此花前静坐片刻。某日,他轻声道:“我后悔过吗?后悔。我是否希望重来?不。因为正是那些错误,让我明白权力之外,还有良知;胜利之上,更有责任。”
话音落,花蕊闪现一幕景象:年轻的他站在血泊中,手中握剑,脚下是兄长的尸体。画面并未停留,而是缓缓转向窗外??一个小女孩正在教弟弟写字,纸上歪歪扭扭写着:“我要做个好人。”
皇帝笑了。
十年后,大胤与北方蛮族缔结和平盟约。签约仪式上,对方首领问:“你们为何不怕我们欺骗?”
翻译尚未开口,皇帝起身,指向身旁一名老者??正是当年北境死牢看守,现已白发苍苍。皇帝说:“他曾奉命对我用刑,打断我三根肋骨。今日我请他站在这里,不是为了羞辱他,而是告诉他:你说出真相那天,我就原谅了你。”
老看守泪流满面,当场跪下:“陛下……我当日明知您无辜,却因惧怕权势而下手……我……”
“现在你知道错了。”皇帝扶起他,“这就够了。”
全场肃然。
蛮族首领沉默许久,终于摘下佩刀,交出:“我们部落也有许多谎言。回去后,我会召集长老,说出我们隐瞒多年的侵占领土之事。若你们愿宽恕,我们愿归还土地,共建新城。”
消息传开,举国震动。
这一年,冬至夜,听城万人齐聚补言堂前。无名碑依旧无字,却映出万千星光,仿佛整片银河都落在了上面。盲琴师登上高台,最后一次拨动琴弦。琴声悠远,不成曲调,却让所有人屏息。
一曲终了,他轻声道:“她走了吗?没有。她只是变成了风,变成了雪,变成了你们嘴里的每一句话。”
忽然,天空裂开一道缝隙,一道蓝光垂落,笼罩整座城市。人们抬头望去,只见云层中隐约浮现一座巨大的虚影??那是无数蓝铃花组成的少女身形,手持铃铛,面带微笑。她轻轻挥手,仿佛在告别,又似在祝福。
叮??
一声清响,响彻天地。
随后,一切归于平静。
第二天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补言堂,落在那面古老的铜镜上。镜面缓缓浮现最后两行字:
>**他们都学会了说话。
>所以,我该休息了。**
字迹浮现片刻,随即消散,再未出现。
从此,语核井不再喷涌蓝焰,蓝铃花也不再频繁盛开。但它并未消失??它成了寻常。孩子向母亲承认打碎花瓶,农夫向邻居坦白误耕田地,官员向上司直言政策弊端……这些平凡的真话,如同呼吸一般自然。
许多年后,有个学童问老师:“传说中的语核少女,真的存在吗?”
老师笑着指向窗外:“你看那朵蓝铃花,春天开了,秋天谢了,明年还会再开。她说的话,一直都在。”
风拂过花丛,花瓣轻颤,仿佛回应。
而在极北冰湖之下,那枚冰铃静静悬浮,表面多了一道细微的裂痕,像是笑过的纹路。
它不再震动。
因为它知道,人间已不需要它提醒。
话,早已成为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