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奥密连那位俄罗斯舞蹈老师的面都没有见过,就一直在为她宣扬,好像她自己很精通舞蹈。
最后,我们决定加入俱乐部,在每周的星期一和星期五,娜奥密上完音乐课,我下班后,赶在六点前到圣板的乐器店学习跳舞。第一天是娜奥密带我去的,她下午五点在田町车站等我下班。乐器店位于坡道半中腰,门面不大。进到店里,狭窄的店面摆满了钢琴、风琴、留声机等各类乐器。楼上似乎在跳舞,杂乱的脚步声和留声机的声音从上面传了下来。五六个像是庆应大学的学生拥堵在楼梯口。他们转动着眼睛看着我和娜奥密,那副架势让我很不舒服。
“娜奥密。”
这时有人大声喊了一句,语气听上去似乎与娜奥密关系很熟。我循着声音看过去,是那几个学生中的一个男孩,他腋下夹着一种外形扁平的、与日本月琴很相似的乐器,好像叫曼陀林吧。他合着舞曲的旋律叮咚拨弄着琴弦。
“你——好——”娜奥密没有用女人口吻,而是用学生腔调与他打招呼,“阿熊,你怎么在这里,没有去学跳舞吗?”
“我才不去。”这位名叫阿熊的男生笑着把曼陀林放在架子上,“学那个还是算了吧,一个月要二十日元,简直是打劫。”
“但是,刚开始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反正过不了多久大家就会学了,到时候再找某个家伙跟着他学就可以了。跳舞什么的,学一点儿就足够了。怎么样?我这个想法很不错吧?”
“你可真狡猾,这个想法太妙了。我问你,阿滨在楼上吗?”
“在,你上去吧。”
这家乐器店似乎是附近学生“聚会”的地方,看来娜奥密经常来,售货员都与她认识。
“娜奥密,楼下的学生都是做什么的?”上楼的时候,我问。
“他们都是庆应大学曼陀林俱乐部的成员。虽然说话有点粗鲁,但人还是不错的。”
“都是你的朋友吗?”
“也不算是朋友,只是经常来这里买东西,互相就认识了。”
“过来学习跳舞的,也都是这些人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应该不会。学跳舞的年龄恐怕要比他们大,上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来到二楼,舞场就在紧靠走廊的房间里。五六个人一边喊着“一、二、三、四”一边用脚踩着拍子。舞场是由两间日本式客厅打通后组成的,在榻榻米上铺上了木板,这样人们就可以穿鞋进去。那个叫滨田的男孩正在地板上撒着白粉,估计是为了让地板更光滑。现在正值仲夏时节,白昼变长,夕阳从西边的窗子照射进来,把整个屋子粉刷成一片金黄。一位身穿白色乔其纱上衣和藏青色哔叽裤的女人沐浴在金黄色阳光里,站在房间中间。不用说,这位应该就是舒列姆斯卡娅了。她看上去三十岁左右,但考虑到已有两个孩子,应该有三十五六岁了。她相貌端庄,具有贵族天生的一种威严。这种威严大概来自她那苍白得令人有些畏惧的清秀脸庞。从她冷若冰霜的表情、精美的衣服和胸前手上闪闪发亮的宝石上看,怎么也不像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人。
夫人一只手拿着鞭子,面无表情,皱着眉头盯着学员的脚步,嘴里命令般反复用英喊着“一、二、三”。因为她是俄罗斯人,英语发音里带着俄语腔,把“three”说成“tree”。学员们排成一列,随着她的口令踩着不标准的步法来来回回地走,如同女军官在训练士兵。这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浅草的金龙馆电影院里看的一部叫《女兵出征》的电影。学员中有三个身穿西服的年轻男子,看模样不像学生,还有两个好像刚刚毕业的有钱人家的小姐。她们身穿裙子,装扮朴素,和男学员们一起学习,看上去很正统,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很不错。如果有一个人的步法错了,夫人都会大声尖叫着说“No”(不),走到他身边,给他做一遍示范。如果还是不会,频频出错,她就会大声叫着“Nogood”(不好),用鞭子抽打地板,或者无论男女就朝那人的脚上抽去。
“她教得可认真了,不这样不行。”
“对啊,舒列姆斯卡娅老师很尽职,日本老师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个地步的。西洋人哪怕是妇女做事都十分认真,实在是让人佩服。已经连续上课一两个小时,片刻也未曾休息,一丝不苟地教跳舞。天气这么热,想必很难受,我本想买一个冰激凌给她,她说上课时不吃东西,坚决不要。”
“真的吗?她不会累吗?”
“西洋人身体都很好,与我们不一样。其实,想一想觉得她也挺可怜的,本来是伯爵夫人,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就因为革命,才不得不来做这种事……”
坐在隔壁休息室沙发上的两名妇女,一边看着舞场,一边交谈着,两人对这位伯爵夫人似乎相当敬佩。其中一个人二十五六岁,嘴唇又大又薄,一对金鱼脸长在那张圆圆的脸上,头发没有分缝,从额际一直盘到头顶,像刺猬的屁股一样鼓起来,发髻上插着一支非常大的白玳瑁簪子,埃及式图案的圆发带上别着翡翠带扣。就是这位妇女对舒列姆斯卡娅的遭遇表示同情,不停地称赞她。坐在旁边附和她的女士脸上不停出汗,脸上厚厚的一层白粉变得斑驳不堪,满是皱纹的粗糙皮肤露了出来。她看上去四十岁左右,头发蓬乱地扎起来,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故意的,头发微微卷曲着。她身材瘦弱颀长,打扮华丽,从长相上看以前应该做过护士。
在休息室里,所有人都安静地等待着自己上场的时间,其中有些人好像已经学过基本步法,几个人互相挽着胳膊在舞场角落里练习。担任干事的滨田不知道是真的是夫人的代理还是冒充的,一会陪她们跳舞,一会去换留声机的唱片,整个屋子就他一个人跑来跑去,显得很忙碌。女学员们暂时就不说了,那些来学跳舞的男学员们都是些什么人,属于哪个阶层呢?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有个奇怪的现象是,除了滨田穿着时髦的服装外,那些男学员几乎都穿着老土、低档的藏青色西服三件套,大概是工资不多,人看上去显得也不聪明。男学员们的年龄都比我小,三十多岁的绅士只有一个。他穿着一件晨礼服,戴着金丝边厚眼镜,蓄着早已过时的奇形怪状的长八字胡。他显然学得最差,夫人好几次一边冲着他喊“Nogood”一边对着他挥鞭子。然而每次他都傻傻一笑,随后重新开始“一、二、三”踩步。
这样的人年纪已经不小了,为什么还要来学习跳舞呢?但转念一想,我和这个男人是一样的。我很少在人多的地方出现,想到在众多女士面前挨西洋老师的鞭子,哪怕只是陪娜奥密来,身上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害怕轮到自己。
“哇,欢迎欢迎。”
滨田连续跳了两三场舞后,才用手绢擦着满是粉刺的额头上的汗,他走了过来:“啊,上次真是不好意思。”
他与我打招呼,接着又转向娜奥密,说:“这么热的天,你竟然也来了。对不起,你带扇子了吗?太热了。做助理真够我受的。”
“但是你跳得很好啊,才有资格做助理,你什么时候开始学跳舞的?”娜奥密把腰间的扇子递给滨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