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总要给我们一个报答的机会呀。”白徵明恳切地看着关岑,“父皇每次提到时,都很惋惜。不过你今天终于来了,父皇知道吗?”
“这次正是蒙上隆恩,我才斗胆一试的,不过大殿下实在神勇,我心服口服。”
白徵明笑而不接,另起了个话题:
“你的伤势如何?”
“只是皮肉伤,除了走路姿势不受看,其他已经没事了,呵呵。这一切都要多亏楚先生,如果不是楚先生加以援手,我辈蚁生,已是断送多时了。”
楚道石只是干笑。关岑以为他谦虚,更是抛出无数溢美感恩之辞。甄旻挨着甄昱,感到姐姐在桌子底下不安地扭动,伸过手去摸了一把,发现甄昱连手心都是一把汗。随着关岑的感谢升级,她也越来越往底下缩,到最后恨不能把整个人都塞到椅子后面去。在座的几个人心知肚明,都憋着笑,也不打断,任由关岑翻着花样把白甲勇者称赞了个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关岑这才喘了口气,白徵明心说玩的差不多了,趁着空隙赶紧出来换话题:
“关公子来天启多久了?”
“喔,因为要提前面圣,准备演武,拜会长辈故旧,已经事先停留了一个月了。”
“哦?那想必也去了不少地方了,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去处吗?”
这本来是素王礼节性的随口一问,不过关岑却认真地皱起眉头,努力思考一番后郑重回答:
“天启富庶丰饶,令人钦羡,天下之美,尽归于此,但是若要论印象深刻之处,倒确实有个地方,让人过目不忘。”
“是哪里?”
“济泽堂。”
此言一出,白徵明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甄旻和甄昱听得有点儿糊涂,只是齐刷刷把蒙着面纱的面庞转向素王这里,想知道这济泽堂到底是什么。甄晏听得也是心中一动,不过她并未太过惊异,只是暗中冷笑:
这小子还是挺道学的嘛,居然关心这个。
楚道石觉出来二甄不明,便代为回答:
“济泽堂,便是官办的施粥堂。全国各地都有,天启城中这个规模最大。”
还没等素王出来确认,甄晏忽然在面纱的背后插言了:
“关公子今年游天启,难免被那地方吸引,若是去年,万万注意不到的。”
关岑有些意外,感觉话中有刺,又不好意思接茬,只好拿眼睛局促地看白徵明。素王平日也不大敢在言谈上直接对抗甄晏,只有嘿嘿一笑,索性也不解释二郡主的身份,用眼神示意关岑尽管聊下去,没关系。后者看素王并未介意,心想这也许是素王看重的饱学之人,便大胆应道:
“但据陋见,各地灾情从去年就已经初露端倪,因何去年不会如此呢?”
甄晏接的敏捷无伦:
“去年此时,上饬令各地士绅就地筹措,以国库补贴,这种事情如果办的好,不但博得贤名,更可从中渔利,故而众人雀跃,慈粥普济。但厚利之下,却无人监督,为了能克扣更多,几乎所有的粥堂都在掺假,一时间泥沙俱下,甚至有人用白色的泥土换掉一多半的米。而且大灾之下,秩序混乱,很多老幼,未及赶到粥堂就已经倒毙路上,身强力壮者可得三餐,病残无力者,等待终日一无所获——种种弊端显现无疑,上面一片好心反而得不偿失。灾情累至今年,流离失所者更众,但是上面却改为了只是免除捐税,同时不再补贴,完全由士绅自己出钱,这样一来,富庶之地有人愿意普济众生,而贫瘠之地则无人响应。况且免除捐税只可减轻有地者负担,赤贫者唯有逃荒一途。我朝虽大,但最无忧者唯天启而已,吸引无数难民而至,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枯燥的时事解说,经由冰冷的女子声音说出来,更显得刺骨。关岑听得眉头紧皱,不觉辩道:
“各地情势自有不同,羿山之地,我父近年来一直施粥济民,并未发生混乱,且据我所知,并非像这位姑娘所说的如此不堪……”
“只要有四成缺憾,足以因噎废食。别的不说,只要几位老臣哭诉一番,上面就要考虑是不是改变以观成效,如果今年不如去年,再改回去也不迟。此种代价,理所应当。”
关岑被这一通话里的愤世口气弄得有些窘迫。在他的人生经验中,爷爷和父亲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他:这个世界是很残酷,但只要普通人尽自己绵薄之力,就一定会好转。
瞎了一只眼,终生只能坐在轮椅上的爷爷曾经拉着他的手,在侍从的帮助下去给嗷嗷待哺的饥民散粥。父亲在教他习武的时候,每成功地前进一步,就奖励他一串铜钱,让他去送给外面张望着的饥饿小孩。关岑对制度的弊端不怎么了解,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只要你尽心,就会有一些人因此而幸福。
天启让他感到新奇,同时也感到困扰——口口声声喊着要根治饥饿和贫穷的人,到底有没有亲自自己去施舍一碗粥呢?他不愿意就此跟一个女性争论,所以他踌躇了一下,沉默了。
甄旻知道二姐这烦人的论辩毛病又犯了,赶紧偷偷推了白徵明一把。后者心领神会,马上转话题:
“济泽堂的事情,自有二殿下悉心操办,我们就不用担心了。话说关公子真是宅心仁厚的好人,不但精于习武,而且心系民生,真可称的上是文武双全,我朝之福啊。”
“哪里哪里。”关岑仔细地想了想措辞然后说,“我其实并非完全忧心于民,只是看到济泽堂秩序井然,进退有序,故而感慨天启贤者众多。”
白徵明笑道:“济泽堂现在是谁经手的来着?我想想啊……”
楚道石半天没说话,现在却忽然跟了一句:
“乌世彦乌大人。”
“喔!就是他。还是你记得清楚。”
楚道石没吭声,当年他沦落街头,每天都要拖着沉重的双腿去济泽堂领一口饭吃,他当然很熟悉主管官员的名字。就算他不想听,周围难民们感恩戴德的呼喊也会逼着他记住。
关岑说道:“其实,我来之前,父亲嘱咐我,如有机会,一定要拜会乌大人。”
“世交?”
“据我父亲说,他们曾有同门之谊。”关岑向虚空拱手,“都曾在当朝大司徒甄大人门下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