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铭章从沐间出来,见榻上无人,于是一声不言语地靠坐于床头,坐了会儿,又走到门边,朝外吩咐。
“给我做一份醒酒汤来。”
七月应下,就要转头吩咐小丫头,又被陆铭章叫住:“顺便叫厨房再炖一份牛乳羹。”
七月愣了愣,家主和戴姨娘从宫中归来,相互间也不说话,甚至回避着对方的目光,那会儿就觉着有些不对。
后来家主沐身,戴姨娘不声不气地披着外衫去了侧屋。
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不过主人家的私事,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不能乱。。。。。。
小陆崇被戴缨抱在怀中,身子微微发颤,鼻尖蹭着她的颈侧,像只受惊后寻到巢穴的雏鸟。火把的光在他脸上跳动,映出一层薄汗,唇角还沾着糖渣,显是躲进来时顺手抓了块甜食塞进嘴里。戴缨一手托着他臀,一手轻拍他背,低声哄道:“不怕了,表姐在这儿。”声音温软如春水拂石,不带一丝波澜,却让陆铭川站在三步之外竟觉心头一滞。
他原想上前将儿子接回,可脚步刚动,又生生顿住。这孩子自幼畏他,见他板脸便缩肩,连哭都不敢大声。今夜落水失踪,本该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彻夜搜寻、怒斥下人失职,可当他在书房听闻消息,第一反应竟是脱了鞋袜亲自跃入湖中??那湖深不见底,暗流盘踞,连老舟子都说夜里不敢行船,他却连命都不要似的扎了进去。
直到亲兵回报,在岸边摊车下寻到人影,他才湿淋淋地爬上岸。那时他心中翻涌的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一种近乎羞耻的恐慌:若真丢了这孩子,他这一生再无翻身之日。
陆家三房式微已久,大哥陆铭章执掌宗族,位高权重,膝下虽仅一女溪儿,却得祖母偏爱;二房早亡无嗣;唯他陆铭川尚有嫡子承脉,方能在族中站稳脚跟。倘若崇哥儿有个闪失,别说前程,便是妻妾之间的地位也要动摇。柳氏近来屡提纳妾之事,便是嗅到了风向不对。
可此刻,看着戴缨抱着儿子从阴影里走出,灯火照她侧颜,眉目清冷中透着温柔,他忽然觉得,方才那一腔惊惧与权衡,竟显得如此不堪。
“多谢戴娘子。”他终是开口,嗓音沙哑,“若非你细心,怕是要闹出大事。”
戴缨垂眸,将小陆崇轻轻交到他手中。孩子却不愿松手,小爪子死死抠住她衣襟,呜咽道:“表姐……我要表姐……”
陆铭川眉头微皱,正要呵斥,却被戴缨抢先柔声道:“崇哥儿乖,爹爹找了你好久,都湿透了衣裳,你不心疼吗?你看他头发还在滴水呢。”
小陆崇怔了怔,抬起小脸看他父亲,果然见他鬓角水珠滚落,顺着脖颈滑进领口。他迟疑片刻,终于伸出胖乎乎的手,摸了摸陆铭川的脸颊,怯怯道:“爹……冷……”
陆铭川喉头一哽,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将儿子紧紧搂入怀中,低声道:“不冷,爹不冷。”可那声音已有些发颤。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陆铭章携陆溪儿匆匆赶来。见到父子相拥,他神色稍缓,但目光扫过戴缨时,依旧冷峻如霜。
“廷之,你怎的擅自下水?若有个闪失,叫母亲如何承受?”陆铭章语气责备,实则关切。
陆铭川低头拱手:“大哥教训的是。只是……事关崇哥儿,我顾不得许多。”
陆铭章沉默片刻,转而看向戴缨:“你又是如何寻到他的?”
戴缨敛衽行礼,语气温静:“回大人,起初我也茫然无措,后来听田婆子说,哥儿嫌她在跟前尿不出来,执意让她走远。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明知夜间湖边危险,却主动支开看护之人,未免太过反常。我便想,或许并非被人掳走,而是自己藏了起来。”
她顿了顿,继续道:“再细想今日情形,星月湖设宴,游人众多,摊贩林立。哥儿平日最爱吃糖人果糕,又正值贪玩年纪,极可能趁机溜去玩耍。只是后来发觉天黑人散,害怕起来,便躲进了摊车底下。”
众人闻言皆觉有理。陆溪儿更是眼睛发亮:“难怪我四处呼喊他名字,却毫无回应??原来他是吓坏了,不敢出声!”
陆铭章凝视戴缨良久,忽道:“你心思缜密,观察入微,倒是我陆府上下不及者众。”
这话看似褒奖,实则暗藏试探。戴缨听得明白,只低头应道:“大人谬赞,阿缨不过侥幸猜中罢了。”
陆铭章不再多言,挥手命人收拾残局,又令禁卫撤去火把巡防。湖堤重归寂静,唯有晚风掠过水面,吹皱一池月影。
归途中,戴缨独行于后。归雁紧随其侧,低声道:“娘子,三爷方才看您的眼神……不太寻常。”
戴缨脚步未停,淡淡道:“别胡思乱想。”
“可奴婢看得真切,三爷抱着哥儿时,好几次回头望您,那眼神……”归雁咬唇,“像是……动了心。”
戴缨脚步一顿,随即冷笑:“动心?我一个商贾之女,寄人篱下,身份卑微,连留在陆府都是仰人鼻息,何谈让人动心?便是真有那般念头,也不过一时感激罢了。你忘了白日里老夫人怎么说的?‘商女无德,不宜近贵’,这话可是当着全府主仆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