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是南方,冬夜也是深入骨髓的冷,都云知府家的一批小厮丫鬟踩着悄无声息的步子快速进入房中换上一批新的炭,头也没抬就赶紧退下了。
正厅里面一时之间寂静得让人有些不安。
其中脸色最难看的莫过于是都云知府了。
他昨个儿才知道朝廷要来人的信儿,如同听到老虎要来巡视的猴子一样,左看右看感觉哪里都不顺眼,上下指使着把整个府中收拾了一番,才把府中上下收拾得从“不像样”变成了“不像样儿但是尽心了”。
为了不出任何差错,他甚至还破天荒把薛大放出去让他自己闲溜达,他何尝不知道这很有可能被扣上一顶“怠慢贵人”的帽子,可是一想起薛大的那一副德行,薛知府就一阵心慌,索性让他去外面闲逛,只求别碍着贵人的眼。
谁成想,搞出幺蛾子的竟然是自己这个从来都是老实本分读书的小儿子。
知府气得牙痒痒,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都是自己的儿子,薛二更是课业卓绝天赋无量,如今当着朝廷钦差的面出了这么一桩事情,薛知府拉着薛二同归于尽的想法都有了。
他面上寂青,不可言说的悲痛都快把他浸没了,他却还能分出一丝眼神给季旻一行人,心说:“完蛋了……”
周围一圈人坐着,被围在中间的薛二跪得东倒西歪,嘴里还不断念叨着什么,眼神里含着几分毛骨悚然的意思,时不时扫过季旻。
邹寻看着那眼神就觉得有几分不舒服,轻咳了一声,用伪装过的声音开口:“薛二,将个中缘由细细交代来,为何对你亲兄长痛下杀手?”
此次南下查案,本不想打草惊蛇,偏偏有人要敲个破锣昭告天下,这个事态必须要控制住,因此季旻才没有把这件事情按照流程将薛二领到公堂前,但是他的身份是明的,这种掩耳盗铃的事情肯定是不好做。
这一来一回,邹寻这个“落魄私生子”的身份居然还是最好用的。
但是谁知,这薛二一听见这句话,眼神中突然绽放出极亮的光芒,就那么爬着到他父亲脚跟前,死死抓住薛知府的靴子,用一种尖锐兴奋的声音快速说:“父亲,父亲!你保下我,保下我,儿子定能飞黄腾达,带着爹一起做人上人,光耀祖宗门楣!父亲,父亲!您有法子的——”
邹寻的面色一变,季旻的眉峰更是冷了几分。
还没来得及发话,就听见“扑通”一声,薛平贵——也就是薛知府,跟着他儿子一起跪下了,叩着首,身子只顾着发抖,也看不到面上的表情,直直对着季旻说:
“侯爷!下官无能,管教不力!这才致使……致使薛二这个不肖子孙读书读得走火入了魔,还请侯爷……还请侯爷,亲自处置。”
季旻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肃风不方便现身,身边没有了信得过又可以代过动手的属下,这薛二又犯了“疯癫”,季旻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抽出腰间的缠玉棍,准备亲自动手。
这时,“周若”突然动身了,她走上前来,脸上有着恰到好处的矜贵傲慢,丝毫不客气地拿过季旻手中的棍子,走到自言自语的薛二身边,扭了扭脖子活动了一下筋骨,双手带着棍子举过头顶,一闷棍就敲了下去——
“唔——”
“哎呦……”
前面一声是薛二昏过去之前发出的一声闷哼。
后面一声则是闻天硕和吴锦恪不约而同发出的一种类似于感同身受的动静。
邹寻没忍住看了一眼闻天硕,没说什么就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继续奉行自己这个“狗仗人势蛮横无礼”的形象。
“哼,真是见了鬼了,哪来这么一桩子晦气事情……”
她随意地把那棍子递还给季旻:“谢过侯爷了。”语罢,就又转身回座位上坐着去了,仿佛刚刚那一出真的是被触了霉头才恼羞成怒一般。
季旻接过缠玉棍,轻轻在自己的手背上敲了两下,掩下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还是归寂于冰冷,无波无澜地说道:“薛大人请起吧。”
那薛平贵也不是得了便宜就卖乖的二货,还是老老实实在地上跪着,只是支起了身子,也不曾瞥过一眼被一棍子敲晕了的便宜儿子,只是低着头等着下一步发落。
黔南的案子一点头绪都没有,邹寻也知道季旻不准备跟薛平贵撕破脸,果不其然,季旻下一刻就递出了一个台阶,开始睁眼说瞎话:“薛大人,家宅不幸也并非人心本意,只是本侯担忧薛大人身体,再加上二公子本身也患有癔症……”
他站起身后,将棍子重新放回腰间,说:“不如,让本侯先试着可否治愈二公子,待到二公子恢复神志之后……”
季旻的话没有说完,但是邹寻在心里默默补上了后半句:“就‘放虎归山’,任你自己处置。”
这是季旻开出的筹码,也是要挟。
薛平贵松了一口气,又磕了头:“谢过侯爷,下官必将侯爷好意铭记于心。”
黔南地带受朝廷约束十分有限,尤其对一些地头蛇来说,朝廷钦差不过就是长了九个头的王八,还装不了真龙。遇上些不服管教的,钦差的身份还可能让此行变的更加举步维艰。
他们需要薛平贵的支持。
但是邹寻也知道,拿身份压人能换来畏惧,但是换不来忠诚,所以她能理解为什么季旻一开始就不准备向任何人透露身份,之后消息走漏,邹寻也在一直等着,等着这位四季候的动作。
等着看他要用什么方法捂住薛平贵的嘴。
邹寻毕竟是闺阁女子,上一世也只是在后宅处理家宅杂事,重生后面对各种明里暗里的妒忌对比也是游刃有余,但是一出京城,冷冰冰的尸体和骤然变化的局势还是让她有些晃了眼。
刚刚顺着季旻的心思站出来帮他暂时料理了薛二,别看她面上冷静,手上却早就冒出来冷汗,以至于不得不双手握棍才能控制好力道。
虚张声势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她就退回身后的凳子上,不做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