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园后台的铜镜蒙着层灰,我用袖口擦出片亮时,正好照见火狐狸往枪杆上缠红布。她的指尖在“挑滑车”的枪缨里翻着,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半块桂花糕,霉斑爬过糖霜,像极了老炮儿账本上晕开的墨迹。
“王婶说这是聚贤楼梁上找到的。”她把糕往我嘴里塞,甜里裹着股陈腐味,“当年龙虎帮的厨子总往阁楼送点心,每次都在桂花糕里藏码头的进货单。”铜镜突然晃了晃,刀疤脸扛着根檀木杆从镜前走过,杆头挂着串铜钱,边缘的缺口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赵队的警车停在戏园门口,车顶的灯还转着,把“禁止停车”的牌子照得发白。他手里捏着张照片,是从师爷牢房搜出的,穿中山装的男人站在码头牌坊下,胸前别着朵绢布桂花,背后的货轮上标着“漕帮三号”。
“省厅比对了指纹。”他往我手里塞了副白手套,“这照片背面有老炮儿的指印,还有串码头暗号,跟令牌上的编号能对上。”他往化妆台指了指,那里摆着个铜制虎头印,印泥己经干硬,“师爷用这印在戏票上盖过章,每张都对应着笔黑钱的去向。”
火狐狸突然把那半块桂花糕往印泥上按,糕上的霉斑沾了朱砂,在纸上拓出朵残缺的花,正好能跟铁皮盒里的火漆印拼完整。“张律师查到,”她的指甲在照片边缘划着,那里有行极小的字,“每月初三,漕帮的水鬼会在戏园后门交易。”
刀疤脸正用铁链撬化妆台的抽屉,木头裂开的声音像老炮儿的咳嗽。“然哥你看。”他掏出个牛角筒时,里面掉出卷油纸,展开是幅码头地图,红笔圈着的位置标着“十二仓,桂花树下”。
火狐狸的指尖在地图上点着,那里有行批注,笔迹跟戏本上的如出一辙:“三更,以锣为号”。她突然往我怀里塞了个铜锣,是从道具堆里翻出来的,边缘刻着朵桂花,敲起来的声音跟老炮儿当年唤我回家吃饭的铜盆声一模一样。
戏园的锣鼓声突然响起来,是《挑滑车》的调子。老李头正站在台上比划,武生的靠旗在风里飘,像两朵展开的桂花。“当年老炮儿唱这出时,”他往台下扔了个松香块,落在我脚边,“总在第三折时敲这面锣,暗号是让漕帮的人撤。”
刀疤脸突然拽住我的胳膊往后台跑,铁链在地上拖出火星。“赵队说看守所传来消息,”他的声音混着锣鼓声发颤,“师爷的牢房门锁上有桂花印,跟令牌背面的花纹能对上。”化妆镜后面的暗格里,藏着件血衣,胸口的破洞处绣着半朵桂花,跟大小姐的断簪是同个绣娘的手艺。
“这是老炮儿替师爷顶罪那天穿的。”火狐狸的指甲在血衣上划着,那里有块深色的印记,是被漕帮的烙铁烫的,形状正是朵完整的桂花,“张律师找到的验伤报告里写着,这烫伤跟帮主身上的疤完全一致。”
远处传来汽笛声,十二仓的方向飘来股檀香味。我攥着那面铜锣往码头跑时,晨雾里突然窜出几个黑影,军绿色的外套上别着虎头徽章,跟龙虎帮余党的标志一模一样。刀疤脸的铁链甩出去,缠住最前面那人的脚踝,拽倒时露出他后颈的刺青——半朵桂花,跟黑风衣的正好能拼成整朵。
“是大小姐的护卫队。”火狐狸突然把戏本往我手里塞,某页的批注用红笔圈着:“十二仓的地窖通聚贤楼的阁楼”。她往黑影堆里扔了个松香块,遇火炸开的青烟里,我看见他们腰间都挂着虎头牌,编号跟银令牌背面的完全对应。
最前面的黑影突然摘下面罩,左脸有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巴。“我是龙虎帮的老护卫。”他往我脚边扔了个玉佩,雕的桂花缺了瓣,正好能跟之前那枚拼完整,“当年大小姐让我们等,说等拿着双玉佩的人来,就交出真账本。”
刀疤脸正用铁链砸十二仓的门锁,铁皮裂开的声音里混着桂花香。仓库里堆着些戏箱,最上面的那个贴着封条,火漆印是聚义堂的公章。打开时,里面躺着本线装书,封面写着“漕帮秘录”,扉页的画像上,穿戏服的老炮儿正勾着武生脸,手里的长枪上挂着两朵桂花,一朵完整,一朵残缺。
“这是真账本。”火狐狸突然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夹着张字条,是老炮儿的笔迹:“婉妹之死,非师爷所为”。她往我手里塞了块碎瓷片,是从戏箱里掉出来的,上面刻着个“漕”字,边缘沾着点干涸的血迹,化验报告说跟大小姐的血型一致。
仓库角落的桂花树下,刀疤脸正用铁链刨土,树根下露出块青石板,上面刻着铜桂花锁。我把那枚银令牌进去时,石板“咔哒”弹开,露出条暗道,潮湿的空气里飘着股熟悉的味道——是老炮儿旱烟里的松香混着桂花味。
暗道尽头的石壁上,挂着件戏服,是《霸王别姬》里虞姬的行头,领口绣的桂花完好无损。火狐狸突然在戏服口袋里摸出个香囊,里面装着些干枯的桂花,倒出来时滚出颗珍珠,剖开是卷极小的纸,写着:“帮主之子,现居聚贤楼后院”。
“是黑风衣。”刀疤脸突然踹向石壁,裂开的缝隙里露出具骸骨,手腕上戴着半截虎头链,跟老炮儿枕头下的能拼完整。“张律师说这是当年沉江的漕帮帮主,”他往骸骨手里塞了那枚断簪,“簪子上的血迹,跟这骸骨的DNA完全匹配。”
戏园的锣鼓声又响起来,这次是《霸王别姬》的调子。我往台上跑时,看见老李头正举着那面铜锣,敲打的节奏跟地图上的批注一致。台下突然站满了人,赵队的警服混在龙虎帮的绿外套里,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朵桂花,有新鲜的,有干枯的,像片摇晃的花海。
火狐狸突然往我头上插了朵桂花,是刚从聚贤楼摘的。“老炮儿的花名册里写着,”她的指尖在我耳后划着,那里有颗痣,跟照片上年轻的老炮儿一模一样,“你是他跟大小姐的孩子,当年被王婶抱去乡下养,怕被漕帮的人发现。”
刀疤脸把那枚银令牌别在我腰间,链环碰撞的声音像老炮儿的旱烟袋敲桌沿。“然哥你看令牌背面。”他用匕首刮着氧化的银面,露出行小字:“玉麒麟之子,当承父志”。远处的汽笛声里,混着桂花糕的甜香,是王婶提着食盒往码头跑的方向。
老李头突然在台上喊我的名字,声音穿过晨雾像道惊雷。“老炮儿在戏园的房梁上藏了样东西。”他往我手里塞了把梯子,木头的纹路里卡着些桂花碎,“说等你认祖归宗那天,让你亲自去取。”
房梁上的木匣子里,躺着套虎头银锁,锁芯是朵桂花,钥匙正好是那枚断簪。打开时,里面铺着层红绸,放着张全家福:穿戏服的老炮儿勾着花脸,身边的女人梳着大小姐的发髻,怀里抱着的婴儿脖子上,挂着跟我现在脖子上一模一样的铜钱串。
戏园的阳光突然亮起来,照在全家福上,照片边缘的火漆印闪着光,是聚义堂的公章,下面刻着行小字:“民国三十七年,桂花开时”。火狐狸往我嘴里塞了块桂花糕,这次是甜的,没有霉味,像老炮儿当年偷偷塞给我的那块,藏在戏服口袋里,带着阳光的温度。
码头的汽笛声再次响起时,十二仓的桂花落了满地,被风吹着往戏园的方向滚。我把那本真账本递给赵队时,看见封皮内侧写着行字,是老炮儿的笔迹:“戏终人散,唯桂花不败”。远处的火车穿过晨雾,笛声里裹着桂花香,像老炮儿年轻时唱武生的调子,永远带着股热烈的、不肯认输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