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贤楼的木门被推开时,铜铃在门楣上叮当作响。我踩着满地的桂花碎屑往里走,鼻尖萦绕着龙井的清香与劣质烟草的混合气味——跟老炮儿当年常去的茶摊味道很像,只是少了点炭火的焦香。
“三位里面请。”穿对襟褂子的伙计弓着腰引路,袖口沾着块油渍,“二楼雅间刚收拾出来,临窗能看见码头的吊臂。”他的拇指在茶盏边缘蹭了蹭,指节处有块月牙形的疤,像被什么锐器刮过。
火狐狸的麻花辫扫过楼梯扶手,辫梢的桂花落在第三级台阶上:“听说你们这儿有老炮儿茶?”她指尖敲着扶手的雕花,那里刻着朵半开的桂花,刀法跟老炮儿账本上的插画如出一辙。
伙计的脚步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姑娘是说龙井?”他推开雅间门时,门轴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极了聚义堂那扇老木门的动静,“我们老板说,这茶得用秋雨前的桂花窨三次才够味。”
雅间的窗纸糊得很薄,能看见对面仓库的铁皮顶在阳光下泛着白。我摸着腰间的菜刀,木柄上的包浆被掌心的汗浸得发亮,老炮儿当年总说:“钝刀才杀人,因为没人防着。”
刀疤脸突然往窗外啐了口唾沫,军绿色外套的补丁在风里掀动:“然哥你看,那不是眼镜蛇的军师吗?”他的指尖戳着楼下穿黑夹克的男人,那人正往茶馆后巷走,左耳缺了块的地方贴着块创可贴,“手里还拎着个黑皮箱。”
火狐狸往茶盏里倒着热水,雾气漫过她的睫毛:“比约定时间早了半小时。”她用茶匙搅着茶汤,茶叶在水里翻卷,像在演绎什么阵仗,“张律师说码头总调度是个老狐狸,从不按常理出牌。”
楼梯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伙计领着个穿西装的男人进来,油亮的头发上抹着发蜡,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成条缝。他坐下时,皮箱“咚”地砸在地板上,锁扣处的划痕跟老炮儿那个紫檀木匣子上的印子几乎一样。
“苏然?”男人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老炮儿总说你是块好料,可惜太认死理。”他往我面前推了杯茶,“尝尝这雨前龙井,当年你师父最爱这口。”
我盯着他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戒面刻着个“虎”字——那是龙虎帮核心成员才有的信物,当年虎爷的弟弟戴的就是这枚。三年前在法庭上,张律师出示的证物照片里,这枚戒指沾着点暗红的血迹,像朵凝固的花。
“黑账呢?”火狐狸突然开口,茶匙在茶碟上敲出清脆的响,“老鬼说在你保险柜里。”她的指甲掐着碟沿,那里立刻留下道白痕,像极了账本上的横线。
男人突然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成沟壑:“那老东西还没死心?”他打开皮箱,里面码着整齐的钞票,最上面放着本牛皮封面的账册,封皮烫着个褪色的“义”字,“这账本换你火锅店半年的经营权,划算吧?”
刀疤脸的拳头“咚”地砸在桌上,茶杯里的水溅出来,在账本封面上洇出个圆斑:“当年你往老炮儿酒里掺药的时候,怎么不算算这笔账?”他军绿色外套下的竹片硌得桌布微微凸起,像条蓄势待发的蛇。
男人的脸色沉下来,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那老东西挡了太多人的路。”他从皮箱夹层摸出支钢笔,笔帽上的蛇形花纹闪着冷光,“眼镜蛇的兄弟蹲了三年大牢,这笔账也该清算了。”
我突然想起老炮儿临终前躺在医院的样子,氧气管里的气泡像串破碎的珍珠。他攥着我的手往病历本上划,留下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别报仇”。那时我以为是说码头火拼的仇,现在才明白,他指的是更沉的债。
雅间的门突然被撞开,穿黑夹克的军师举着钢管冲进来,左耳的创可贴在动作中脱落,露出里面缺了块的耳廓:“三哥,警察往这边来了!”他的钢管扫过窗棂,玻璃碎片混着桂花落进来,像场锋利的雨。
男人抓起皮箱就要跑,火狐狸突然将整壶热茶泼过去,沸水在他西装前襟烫出片白雾:“老炮儿的账,还没算完。”她掀翻桌子的瞬间,我抽出腰间的菜刀,木柄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
混战在茶香与血腥味中爆发。军师的钢管砸在我肩头时,我闻到他身上的劣质香水味,跟三年前码头火拼那晚,那个被我打断肋骨的眼镜蛇成员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刀疤脸甩出的铁链缠住对方脚踝时,我看见他军绿色外套的补丁被撕开,露出里面用红布缝的平安符——是瘸子的手艺,针脚歪歪扭扭像条小蛇。
男人趁机往楼梯口跑,火狐狸扑过去抱住他的腿,辫梢的桂花撒了他满身。“你闺女还在公园等你!”她的指甲掐进他的皮肉里,“她说要听《茉莉花》!”
男人的动作突然僵住,金丝眼镜摔在地上裂成蛛网。我挥刀劈向他手腕时,看见他袖口露出块刺青,是朵含苞的桂花,跟老炮儿账本里夹着的标本一个模样。
楼下突然传来警笛声,赵队带着警察冲上来时,军师己经被铁链捆在暖气片上,嘴里塞着块抹布,像头被堵住嘴的野兽。男人瘫坐在满地钞票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本牛皮账册,封皮的“义”字被血浸透,红得像团燃烧的火。
“这账册里记着近十年的码头黑幕。”赵队往证物袋里装着账本,指尖沾着点血渍,“省厅盯了三年,就等今天收网。”他往我手里塞了瓶矿泉水,“老鬼在看守所听到动静,非要我们带句话——他对不起老炮儿。”
我望着窗外那棵老桂花树,阳光透过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的货轮鸣着笛离港,烟囱里的黑烟裹着桂花香飘过来,像段被拉长的往事。
回到火锅店时,阿浩正蹲在门口修补被踢坏的门槛,木胶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王婶端来刚熬的姜汤,老李的半导体里在播午间新闻,说警方打掉了个盘踞码头多年的黑恶势力团伙,涉案人员全部落网。
“张律师刚才打电话,”火狐狸往我碗里盛着红糖粥,“说老鬼凌晨走了,手里还攥着那包干桂花。”她往粥里撒了把新收的桂花,金色的碎屑浮在表面,像片碎掉的星子。
刀疤脸坐在门槛上擦着竹片,竹节处的松香在阳光下慢慢融化:“然哥,明天去给老炮儿上坟吧。”他往竹片上缠红绳,绳结打得跟老炮儿匕首上的一模一样,“带上那瓶青梅酒。”
我摸出怀里的铜钱,边缘的缺口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子。阳光透过方孔照在账本上,投下枚小小的光斑,像老炮儿当年点烟时火星的形状。
深夜整理证物照片时,火狐狸突然指着其中一张笑出声。那是聚贤楼伙计袖口的月牙疤特写,旁边标注着“十年前因盗窃入狱,出狱后被码头总调度收留”。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当年偷的是老炮儿的桂花糖罐”。
“你看这朵桂花。”她指着照片角落的花瓣,“跟老炮儿账册里夹的那朵,纹路都一样。”她往相册里夹照片的动作很轻,像在安放什么易碎的东西。
天快亮时,巷口传来熟悉的铃铛声,收废品的老汉推着车经过,车斗里的旧报纸上印着条新闻,标题用黑体字写着:“见义勇为市民苏然等人协助警方破案”。照片里的我举着那把黄铜匕首,火狐狸的麻花辫在风里飞扬,刀疤脸的军绿色外套肘部补丁格外显眼。
“张律师说,这枚奖章该给老炮儿。”火狐狸把枚红绸包裹的奖章放在紫檀木匣里,旁边摆着账本、干桂花和半瓶青梅酒,“他说老炮儿当年拒领的见义勇为奖,现在总算能补上了。”
我望着窗外那丛新开的桂花,露水在花瓣上滚成珍珠。远处的火车鸣着笛进站,带着桂花的香气穿过巷子,像封寄往远方的信。或许江湖从来不是刀光剑影,而是藏在账本里的公道,缠在刀上的红绳,泡在酒里的牵挂,是每个平凡日子里,悄悄生长的正义。
巷口的第一缕阳光落在修鞋摊的马扎上时,老李己经开始给那双独眼龙的皮鞋钉掌。锥子穿过皮革的声音混着半导体里的评戏飘过来,像段被重新缝补的时光。
“然小子,这鞋跟里还有东西。”老李举着个放大镜,从鞋跟夹层里挑出片干枯的桂花,“跟老炮儿账册里的一模一样。”
火狐狸往铜锅里下着毛肚,筷子在红油里翻搅的动作很轻。“你闻,”她突然抬头,鼻尖蹭过我的下巴,“桂花开得更浓了。”
我望着篱笆边那丛沾着晨露的桂花,突然明白老炮儿为什么总往账本里夹花瓣。有些东西比刀枪更锋利,比账本更长久,就像这南方的秋天,蝉鸣会歇,桂花会落,但总有新的花苞,在晨露里悄悄握紧拳头。
阿浩突然从仓库里抱出坛新酿的青梅酒,瓮口的红布绳系着朵新鲜的桂花。“然哥,今年的青梅够酸。”他挠着头笑,“等明年立秋开封,给街坊们做谢礼。”
我摸着腰间那把没了刃的菜刀,木柄上的包浆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远处的火车又鸣笛了,这次带着桂花的香气,像句未完的话,字里行间都是:岁月清宁,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