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的铁栅栏在初秋的阳光下泛着冷光。我攥着探视单的手指微微发紧,纸上“老鬼”两个字被汗水洇出毛边,就像三年前在法庭上,张律师递给我的那份辩护词边缘的褶皱。
“然哥,他要是耍花样怎么办?”刀疤脸往腰后摸了摸,那里藏着根磨尖的竹片——是昨天在仓库劈柴时特意留的,竹节处还沾着松香。火狐狸拽了拽他的袖口,蓝印花布衫的线头缠在他的银镯子上,那是去年立秋时,街坊们凑钱给他打的平安镯。
登记处的玻璃擦得锃亮,映出我们三个的影子:我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火狐狸的麻花辫梢别着朵干桂花,刀疤脸的军绿色外套肘部打着块补丁,是瘸子用缝纫机扎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条小蛇。三年前我们三个站在聚义堂的匾额下时,影子比现在更瘦,也更硬。
会见室的铁门“哐当”一声开了,老鬼穿着灰蓝色号服,步履蹒跚地挪进来。他左眼果然蒙着块黑布,右眼角的疤痕像条干涸的河,比照片上苍老了不止十岁。当年在码头火拼那晚,我隔着货轮的浓烟看见他时,这道疤还泛着血珠。
“苏小子,好久不见。”他坐下时手铐蹭着桌面,发出刺耳的声响,“火狐狸也长这么大了,还记得当年你总偷老炮儿的桂花糖吃吗?”
火狐狸往搪瓷杯里倒着热水,水汽模糊了她的睫毛:“老鬼叔,账本里的哭脸,是你画的吧?”她推过去的水杯沿上,印着朵小小的桂花——是她用烧红的铁丝烫的,跟老炮儿账册上的记号几乎一样。
老鬼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黑布下的左眼似乎动了动:“那批救济粮,当年是我帮着藏的。”他的指甲在桌面上划出浅痕,“但后来少了三麻袋,老炮儿以为是我贪了,拿着账本问我那天晚上在哪儿。”
我突然想起三年前码头火拼前夜,老炮儿坐在火锅店的门槛上,往烟袋里塞着旱烟。“小然,人这一辈子,总得信点什么。”火星子落在他的千层底上,“老鬼跟着我三十年,可账本不会说谎。”现在想来,他说的或许不是不信老鬼,是不信人心会比账本更凉。
“那天晚上我在档案馆。”老鬼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虎爷的弟弟,就是现在的码头总调度,他让我把藏粮的账页换下来。”他往搪瓷杯里弹了弹烟灰,“说给我五百块,让我远走高飞。”
刀疤脸突然拍了下桌子,竹片从腰后滑出来半寸:“那你为什么要跑?为什么不告诉老炮儿?”他的拳头捏得发白,指节上的冻疮疤绷得像根快要断的弦——当年老炮儿就是为了找老鬼,才被货轮的爆炸波及,断了三根肋骨。
老鬼的右眼里滚出颗浑浊的泪,砸在桌面上洇成个小水点:“我看见他往老炮儿的酒壶里掺东西。”他的声音开始发颤,“那是种能让人变糊涂的药,他说要让老炮儿忘了账本的事。我怕来不及报信,就揣着真账本跑了,想找机会交给张律师。”
会见室的挂钟突然“当”地响了一声,惊飞了窗外电线上的麻雀。我望着老鬼黑布下的左眼,突然想起林小梅说过,当年有个独眼龙总去她那儿修眼镜,镜片的度数一年比一年深——那或许不是近视镜,是装着玻璃眼珠的义眼。
“码头总调度的保险柜里,有本黑账。”老鬼突然往前倾了倾身,手铐的铁链绷得笔首,“记着这些年他收的保护费,还有当年怎么买通眼镜蛇团伙,伪造军火案栽赃龙虎帮。”他往我手里塞了张揉皱的烟纸,“钥匙在他闺女的音乐盒里,那孩子总在下午三点去看守所对面的公园喂鸽子。”
火狐狸突然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张律师说,你上个月申请了保外就医。”她的指甲掐进掌心,渗出点血珠,“为什么突然要见我们?”
老鬼的目光落在她辫梢的干桂花上,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胃癌晚期,没多少日子了。”他从号服口袋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老炮儿当年夹在账本里的桂花,我揣了三年,总想着有机会还给他。”
油纸包打开的瞬间,股陈腐的香气漫开来,里面的桂花己经变成深褐色,却依然保持着抱团的形状。我突然想起老炮儿教我记账时说:“桂花这东西,抱团才香,人也一样。”
会见结束时,老鬼突然叫住我:“苏小子,老炮儿的坟前,记得多浇点青梅酒。”他的手铐在空中晃了晃,“当年他总说,等龙虎帮的账清了,就跟我回乡下种桂花树。”
走出看守所时,秋阳正好斜照在对面的公园。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蹲在草坪上,手里的音乐盒转着圈,叮叮咚咚地唱着《茉莉花》,盒盖上的彩绘是片桂花林,树下两个老头正碰杯喝酒,一个左眼戴着眼罩,一个戴着老花镜。
“那就是他闺女。”火狐狸往我手里塞了颗水果糖,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的橘色糖块,“张律师查过,孩子妈走得早,一首跟着她爸住码头宿舍。”
刀疤脸突然往公园长椅后躲了躲,军绿色外套的补丁在阳光下格外显眼:“我去会会那丫头。”他从口袋里摸出颗玻璃弹珠,是昨天在仓库翻出来的,透明的球心里嵌着朵小桂花,“就说我是她爸的老朋友,给她送个玩意儿。”
我望着小姑娘手里的音乐盒,突然想起老炮儿的遗物里,也有个一模一样的。那年我十岁,发高烧躺在床上,他坐在床边转着音乐盒,说等我病好了,就教我怎么在账本里夹桂花防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