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垂着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正静静地听着林大夫躬身站在一旁,用极低的声音汇报着这几日试用的新药方效果。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扶手上轻轻点着,节奏缓慢而规律,似乎在沉思。
初霁则安静地坐在离他不远的一个小绣墩上,面前放着一个黄铜的小石臼和几味草药。
她低着头小手握着一根玉杵,一下一下地捣着草药,发出细碎而均匀的笃笃声,在这片寂静中,竟奇异地带来一丝令人心安的生机。
秦卿许放轻脚步,仿佛怕惊扰了这幅静谧的画面,上前几步,在离书案还有一丈远的地方便停下,躬身行礼,声音因疲惫和紧张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陛下。”
云初见抬起眼皮,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依旧带着深重的、无法掩饰的疲惫,眼下的青影比秦卿许的还要浓重几分,但较之几日前高烧昏迷时的涣散,已然清明了许多。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深处,锐利的内核在平静甚至略显疲惫的表象下隐隐闪烁,如同冰层下的暗流。
他上下打量了秦卿许一眼,视线扫过他眼睑下浓重的阴影,沾染着灰烬和不知名污渍的袍角,以及那明显清减了许多,袍子都显得有些空荡的身形,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浅的川字纹。
“讲。”他开口,声音依旧有些低哑,带着病后的虚弱,但气息比前几日平稳了不少,字句清晰。
秦卿许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沾满泥污的靴尖上,尽可能用最简洁、最客观、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的语言禀报,仿佛在诵读一份冰冷的文书:“回陛下,今日隔离区新增疑似病例十七人,确认死亡九人,已悉数焚化。”
“现存病患共计二百三十七人,情绪尚算稳定,但药材,尤其是黄连、金银花、生石膏等清热解毒之品,库存已近告罄,恐难支撑三日。”
“林大夫新配的清瘟败毒散加减方,对轻症患者有一定缓解之效,热势可暂退,但面对重症,呕血便血者,仍是……杯水车薪,回天乏术。”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个残酷的事实。
“另外。”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城内灭鼠防蚤之事推进艰难,百姓恐慌,人手严重不足,许多阴暗角落及贫民区难以彻底清理,隐患巨大。”
他禀报的时候,刻意避免去看云初见的眼睛,视线低垂,游移着,最终落在对方搭在扶手上,那骨节分明却苍白得过分、几乎不见血色的手上。
那双手曾经执掌朱笔,定夺生死,此刻却带着病弱的无力感,指尖微微泛着凉意。
云初见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惊怒,也无悲悯,仿佛秦卿许禀报的只是一串与己无关的、冰冷的数字和亟待解决的问题。
直到他说完,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初霁捣药的笃笃声规律地响着,愈发衬得这沉默沉重压抑。
“朕知道了。”良久,云初见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平静得令人心头发冷。
“药材之事,朕已命影七设法从湖州、嘉兴等未疫州府暗中高价收购,漕运不通,便走陆路,不惜代价,日夜兼程。”他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但远水难救近火,城内现存药材,需精打细算,优先保障隔离区与药棚,你与林大夫商议,拟定分配细则。至于灭鼠防蚤……”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渐沉的暮色,语气骤然转冷,带着一丝铁血的肃杀:“晓谕全城,凡有藏匿粮草招引鼠患、宅院卫生不洁、抗拒官府查验者,无论士绅庶民,一经查实,以通敌论处,立斩不赦。”
通敌论处四个字,冰冷如铁,掷地有声,让秦卿许心头猛地一凛,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深知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在用战时最严酷的律法来对抗这场无形的瘟疫,是将人的生死置于防疫大局之下,手段之酷烈,足以震慑人心,却也必将掀起腥风血雨。
陛下已决心用最极端的方式,为这座垂死的城池搏一线生机。
“是,臣明白。”秦卿许压下心中的震动,躬身应道,声音低沉。
禀报完毕,按惯例他应立刻告退,不再打扰陛下静养。
但不知为何今日他的脚步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
或许是连日的极度疲惫让他的反应变得迟钝,或许是心底某种被压抑了太久、连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隐秘冲动在作祟,他竟没有立刻转身。
鬼使神差地,他忍不住抬起眼,飞快地、带着一丝贪婪和怯懦地,瞥了云初见一眼。
恰好云初见也正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转向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碰撞。
那一瞬间,秦卿许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看到云初见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眸子里,除了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属于帝王的威严之外,似乎还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探究。或者说,那是一种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