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的阴云,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风雨飘摇的姑苏城。
昔日繁华的运河两岸,画舫笙歌早已被死寂取代,唯有浑浊的河水无声流淌,倒映着铅灰色的、仿佛永远不会放晴的天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是焚烧尸体的焦臭,是石灰消毒的刺鼻,是草药煎熬的苦涩,更是无处不在的、死亡本身的气息。
这气味如同无形的网,笼罩着每一个角落,渗透进每一道窗缝,提醒着人们死神正徘徊不去。
隔离区设在了城西荒废已久的旧校场,那里日夜浓烟滚滚,巨大的焚化炉如同饕餮巨口,吞噬着不断运来的、用草席匆匆包裹的尸身。
焦黑的烟柱直冲云霄,成为这座千年古城新的、绝望的烙印。
每当风向转变,那令人窒息的焦臭味便会随风弥漫全城,引得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即便是在白日,也如同置身于巨大的坟墓之中。
城内街巷空荡,昔日的车水马龙、叫卖喧嚣荡然无存。
偶尔有佩戴着厚实面罩、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差役或郎中匆匆走过,他们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愈发衬得四周寂静得可怕。
每一扇紧闭的门户后,都可能隐藏着恐惧、悲伤,或是正在悄然蔓延的死亡。
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孩童的哭闹声都变得稀少而压抑。
秦卿许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个日夜未曾合眼。
疲倦如同潮水一次次试图将他淹没却又被他用近乎自虐的意志力强行驱散。
他的眼眶深陷,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乌青,原本清俊的面容染上了风霜与憔悴,嘴唇因缺水而干裂起皮。
华贵的衣物下摆沾染了难以洗净的泥渍、药汁和烟火留下的灰烬,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挺括。
他像一架被上紧了发条濒临散架的机器,麻木地奔波于各个险地之间。
在恶臭熏天哀嚎不断的隔离区,他强忍着生理上的不适与心理上的巨大冲击,协助维持秩序,分发稀粥和药汤,看着那些绝望的眼神逐渐黯淡,最终被草席裹走。
在临时搭起的、拥挤不堪的药棚下,他核对药材清单,看着老迈的郎中和学徒们熬红了双眼,面对源源不断的病患却束手无策。
在几乎被搬空的府库中,他对着寥寥无几的库存册子发愁,计算着还能支撑几日。
最后他总会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走向那个既是希望所在也是他内心煎熬源头的回春堂。
他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那一家四口被差役强硬带走时,眼中那种近乎虔诚的、对官府最后的信任光芒是如何一点点熄灭的。
他不敢去想象河滩上那些堆积如山、等待焚化的焦尸中,是否有他曾经在街上见过的熟悉面孔。
他将所有的心神都投入到执行命令、调配物资、安抚人心这些具体而残酷的事务中,用极度的疲惫和身体的劳累来麻痹那颗日益混乱、几乎要不堪重负的心。
仿佛只要不停下来,只要还有事情可做,那些汹涌的恐惧、无力的愤怒和某种更为隐秘、更为危险的情感,就无法将他吞噬。
然而身体的疲惫可以累积,可以暂时压抑,心底那不受控制的波澜,却如同地下暗河,在寂静的深夜或是独处的瞬间,疯狂地冲击着他辛苦筑起的堤坝。
尤其是每日不得不踏入回春堂,面对那个人的时刻。
这日黄昏,残阳如血,将天边最后几片云彩染得凄艳。
秦卿许再次拖着几乎散架的身躯,带着一身难以洗净的、混合着烟火、病气和死亡的气息,踏入了回春堂的门槛。
堂内依旧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但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某种清冽的、带着苦意的草木香气隐约可辨,冲淡了少许沉疴积郁之感。
他需要向陛下禀报今日隔离区的情况和等待解决的药材缺口,这是每日雷打不动的例行公事,也是他内心最煎熬、最矛盾的仪式。
里间的光线比外堂柔和许多。
云初见依旧靠坐在窗边那张铺着软垫的圈椅里,身上盖着那件象征着无上权威的墨色狐皮大氅。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上糊着的桑皮纸,滤去了刺眼的光芒,在他异常苍白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近乎透明的光晕,使他看起来愈发脆弱,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