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见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惊呼,他缓缓移开按在秦卿许手腕上的手,那只手苍白得几乎透明,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他微微蹙起眉,似乎极其不适应空气中那浓重得化不开的腐臭气息,抬手用宽大的袖袍掩了掩口鼻,动作间带着一种久病之人的虚弱,却依旧优雅天成。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嘶哑低沉明显中气不足,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感,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河滩上压抑的风声和乌鸦的啼叫,落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天生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浮尸……需火葬。”
他顿了顿,似乎这几个字也耗费了他不少气力,微微喘息了一下,才继续道,语气平稳却字字千钧。
“凡直系家眷亲属者,一人一年,得一两银抚恤。”
此言一出,整个河滩霎时一片死寂。
所有正在搬运尸体的民夫、兵卒都停下了动作,惊愕地看向那个突然出现气质非凡却病弱的玄衣青年。
火葬这在极其看重入土为安的观念里,几乎是难以接受的。
但似乎又是眼下杜绝疫病最好的方法,而更让他们震惊的是后面那句话。
一人一年一两银子!
这意味着即便失去了顶梁柱,留下的孤儿寡母至少在未来几年内,不至于立刻饿死!
这在灾年,简直是天大的恩典!
秦卿许也彻底愣住了,他没想到陛下刚刚苏醒拖着这样的病体来到此地,开口的第一件事,竟是如此直接地解决了这个最棘手最残酷的难题。
火葬防疫,抚恤安民。
简单直接,却直指要害。
这才是帝王心术,于细微处见真章,于残酷中存仁念。
他方才还在纠结于深埋还是火化的技术难题,而陛下想到的却是如何让生者活下去,如何安抚人心。
巨大的差距感,再次清晰地横亘在秦卿许面前。
“还愣着做什么?”
云初见微微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秦卿许脸上。那眼神依旧带着疲惫,却锐利如初,仿佛能一眼看穿他所有的心思。
“即刻去办。所需柴火油脂,从府库残余物资中优先调拨,不够……拆附近无人废弃的房屋。抚恤银两,先从……朕的私库里出,立册登记,不得有误。”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命令意味。
“是!臣……遵旨!”秦卿许猛地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翻腾的复杂情绪,立刻抱拳领命。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心乱如麻的秦卿许,而是奉命行事的臣子。
云初见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突然猛地蹙紧眉头,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咳嗽声。他抬手死死按住胸口,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佝偻起来,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一阵病态的潮红,显然方才强撑着说话和处理政务,已经极大地消耗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
“陛下!”秦卿许心头一紧,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搀扶。
云初见却猛地抬起另一只手,制止了他的动作。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了那阵咳嗽,尽管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重新站直身体,虽然虚弱,却依旧维持着那份不容侵犯的威仪。
“朕……没事。”他声音更哑了几分,带着明显的疲惫,“去做事。”
说完,他不再看秦卿许,也不再看那惨烈的河滩,转身,一步一步,有些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朝着回春堂的方向走去。玄色的衣摆拂过泥泞的地面,留下清瘦而孤直的背影。
阳光破开云层,恰好落在他离去的方向上,将那背影拉得很长,明明那般虚弱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他必须面对的未完棋局。
秦卿许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那个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视野尽头。
手腕上,方才被那冰冷手指按住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寒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触感。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心中百感交集。
陛下醒了,他以一种最直接、最不容置疑的方式,重新接管了一切。
而自己那点刚刚冰封下去荒唐的心绪,在这道重现的君影面前,显得愈发渺小和可笑。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那些仍在呆愣的民夫和兵卒,脸上恢复了冷静和决断,声音洪亮而清晰。
“都听到了?即刻动手收集柴火油脂,准备火葬!登记官何在?立刻过来,统计名录,核算抚恤!”
河滩上,停滞的工作再次运转起来,却仿佛被注入了一种新的沉重力量。
火焰很快将会燃起吞噬掉死亡的阴霾,也照亮生者的前路。
而那道玄色的君影已然跟随着洪水的退去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