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确地,坚定地,不悔地,想要活下去。
即使走的是邪魔歪道。
黑色烟雾在她的召唤下彻底显形,不用灯火日光,青袖能觉察到半空之中浓重暗沉的一大团,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洞穴入口,深不见底,没有人知道那里究竟有什么。
她想起童年里的冬天,家里的两件棉衣一件穿在父亲身上,一件裹着弟弟,她总是缩着脖子挂着鼻涕,手脚永远是冰冷僵硬的,有时候会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有时候又胀热得发痛,她麻木的支使着双腿和双臂,去捡柴火去喂鸡去洗衣。
她想起她替父亲去镇上卖萝卜回来,隔日开始咳嗽、发烧,父亲突然要带她去打猎,冷着脸不容她拒绝,然后在途中把她丢弃在深山里,她腿脚无力,追赶中摔倒在地,爬着向前继续追赶,声音嘶哑不住地冲着他的背影哭喊哀求,直到手掌膝盖摩擦出血,那个村里人口称赞的老实人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自己的女儿,那年她才七岁。
她想起那只红着眼睛的狼,嘴角咧开时尖牙闪烁着寒光,体型硕大,叼着她就像叼着一只小羊羔,利爪撕开她的脖颈时毫不费力,尖锐的疼痛直冲天灵盖而去,同时遍布所有的骨骼肌肉,叫她发抖着哀嚎,随着鲜血不断涌出,她开始觉得全身发冷,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消失。
她想起在外门时每天做不完的饭,没有帮手,切菜要自己,烧火要自己,一个看顾不到火候就过了头,慌慌张张赶到课堂听讲,授课的长老却只是心不在焉地照本宣科,她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疑问,他不说解答,只嫌她一身油烟味捏着鼻子挥手叫她走开。
她想起与海皇交易后她佩戴上极寒的鲲鳞来压抑自己的火灵根,原就怕冷的她在四季如春的昆吾山上经历着终年寒冬,寒意浸透她的骨髓,刚开始甚至口吐白气,连睫毛都挂着冰霜,直到许久之后才慢慢适应,任由寒意长年游走在血液和肌肤之中。
她想起经过选拔进入内门,那点旧情对凌霄真人而言不值一提,他并不想收她,倒是磐钧真人赞她争气,凌霄反而不愿叫她入太古峰,经过掌门调停,她最后还是入了玉洗峰,成了内门弟子,却并未入室,日日顶着凌霄真人冷淡的眼神,修行不敢有一丝松懈,执着于证明自己,刚开始被辱骂还会躲起来哭泣,后来连眼泪都没有了,身体疲惫,心力交瘁。
她想起即使在大考中展露头角终于被收入师尊门下,但依旧被漠视看轻,纵然包揽了种种沉重的事务,先看守山门再看守后山,做每一位师弟师妹的陪练,去外门给新弟子授课,来回奔波奉命给心血来潮的师尊买他儿时记忆里长安城的美食,却依旧讨不了师尊一点欢心,他稍有不如意,便动辄对她羞辱谩骂。
她想起豆蔻年华时曾受符昱些许关照,他是名门少主,父慈母爱,身披绮绣朱缨宝饰,天资卓越,举止有度,是如璀璨朝阳的天之骄子,偏又对她另眼相看,对她悉心指点,温言安慰,她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点真心的依赖,只是懵懂情愫自己尚未明了,便听三师姐婉言提及他的通房和未婚妻,顿时清醒,其中羞辱不足为外人言。
她想起百里霜那么温柔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被掏了心折了颈;想起素未蒙面的观主和敦厚慈善的陈文台平白丢了性命,刚直不甘的秦少成被迫折了脊骨;想起苏木失去了如父如师的依靠,之后的每月十五没有人会再为紫苏他们做一顿丰盛的大餐;想起如意和香儿他们仍惊魂不定。
她虽无心,但终究是与她有关。
她一边努力朝前迈步,一边忍不住回头反复咀嚼那些痛苦,上天和旁人没有放过她,她也一直不肯放过自己。
如今这方寸之地密不透风,没有丹曦,没有太阴,没有一点灵力波动,但没有关系,她有经年累月的怨气,有腐烂发臭的仇恨,有焰焰烘烘的怒火,还有这日渐壮大永不消弥的心魔。
是的,她的心魔。
从她绝望之中生出来的心魔。
积沙成塔,积水成渊。一开始像是长线,一点点变成丝带、披帛,牵过她的手,揽过她的肩,然后长成如今饕餮模样。
她蛊惑着她沉沦,教她承认自己的脆弱,宣泄自己的委屈,那些被纲常压迫难以说出口的憎恨和厌恶由她来说,她鼓动着她享受欢爱和美酒,逼迫着她求生和报仇,她的敏感、自私、喜怒无常和装腔作势她都知晓。
在她面前她所有的恶一览无遗,或者说,她就是她的恶。
而如今,青袖她是自己的娲皇,以神魂抟土造人,塑出一个镜像般的形状。
那黑色的剪影就像被飘落的羽毛,在半空中无风自动,摇曳着降临到她木偶一样的身躯,像她的第二副灵魂。
于是黑暗中她的手指勾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