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嫩芽融了冰雪,春花唤醒枯枝,草木初发,还不至于郁郁青青,却已然摆脱干枯无趣,柳叶悄悄地冒出尖儿,迎春探出细小花苞,这是“花色遥看近却无”的景致。远望去似云非雾,烟霞般的嫩绿与鹅黄,团团地浮在春日蓝茵茵的天,俏生生正是青涩好时节。
东院里江夫人的病也好了许多,柏府姐妹们原该备着三月三的桃源探春宴了,柏璎、柏珞二人因着还在热孝,自然要避开宴会,也不去管春日花繁。柏璎自去了那信,陆家便遣人来送还了柏家自请期来陆续送过去的礼,柏璎见状彻底死心,在江夫人房里跪了两个时辰,江夫人和柏大老爷拿她无法,骂也骂了,逼也逼了,见她只是低头跪着,一言不发,江夫人方落泪点了头,柏家请了人上了陆家门去,退了这桩婚事。
听得结果的时候,柏璎正在屋里头绣帕子,她轻轻垂下眼帘,泪水盈在眼眶里,面上发酸,心里头怨陆敬自柏家出事连个面都不曾露过,到如今这个地步她都没见过他的影儿,再看曾经的花前月下,何其讽刺,那人又何其薄幸!柏璎心想自己若是柏越柏瑶那样爽快的姑娘,定然要闹上门去把陆敬揪出来问他个好歹,但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大家闺秀,便是遭遇巨变,也做不出来一点点粗野的事儿,她痛恨那所谓名门淑女的条条框框,可挣脱来挣脱去,还是待在里头,不敢迈出一步,闹到今日,她也不过沉默哭了一场,便当往日皆是错付,只告诉自己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青青园的姑娘们自然轻快许多,柏瑶自打知道范子岕无事之后,心上一块巨石被移开来,终于有闲心思索去桃花宴上的装束,她们虽无需服丧,但出于家礼和情理,也一应从简,不作鲜艳打扮,柏瑶早先想好的法子都不能施展,只好忙忙地重新收拾。她本还要找柏越商量一番,去了胡笳院却扑了个空,一问杨枝才知道柏越去了园子后门见王管事,柏瑶只好在胡笳院里头闲逛了一回,几个会园艺的丫头正握着短短的竹耙在竹林里头耙土,柏瑶指着一旁的竹篮子问道:“几位姐姐,这是做什么的?”
那几个丫头抬头见是柏瑶,笑道:“姑娘哪里知道这个,这竹笼子是驱鼠的。”
柏瑶笑道:“该防着些的。”她一路行来,仲春时节竹子都渐渐染上新绿,脱了老而劲节的色泽,瞧着嫩生生的,惹人喜爱,她来了兴致,便自去渺渺坡赏了回竹。
柏越自前日从一川渌回来之后便又烦闷起来,接连两日都在园子后门唤了王管事来,细细问那书肆里头的事儿,王管事拢袖笑道:“本还想着江公子太文气些,不好做买卖,谁曾想他到底有本事,开业那日只一文钱便给人代笔写信,他写的又好,招揽来许多客人,这两日书肆里头也常有人去瞧瞧,只是我冷眼瞧着,他一人应当忙不过来,一天到晚连笔都不曾停过,那管得了卖书的事情!我想着纵然不好叫他家小妹帮忙,也该叫他母亲帮衬着点。”
王管事自然知道江羡仪竭力为母亲维持着往日的尊贵,不忍心叫她像普通乡野妇人一样抛头露面做买卖,但他这等机灵人早早察觉出来柏越言谈话语里头对那公子一家的温软态度,便并不曾说出口:那些富贵人家嫌弃外头妇人不讲究,可人家能靠着自己的手老老实实吃上饭,不需要靠人养着!
柏越蹙眉道:“这两日有许多人去么?你瞧着书肆里头可盈利了?”
王管事笑道:“姑娘这是不懂买卖的想头,谁做买卖头几日能盈利的?都是赔上一阵子,客人多了客源稳了才慢慢好起来。”
柏越闻言点点头,半晌沉默不语,王管事在下头只觉莫名,正要带笑再夸那书肆几句,却听柏越道:“这两日你再多瞧着些,倘或他……倘或书肆里头仍忙不过来,便叫了人去帮衬上几日,待缓过来再回来便是了。”
王管事闻言愣了一下,霎时在心中唉声叹气起来,脑中升起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越姑娘总不能是那日瞧上那小白脸了吧?他知道越姑娘虽素来有些扶危济困、行侠仗义的情结,却实在是个外热内冷的性子,怎么偏偏对这书肆上心的很?这怕是已经超出了平素的善心范畴,果然那等容貌是个祸害,姑娘们哪个不爱俏,看见那公子年轻俊俏又偏偏命途多舛,越姑娘别是起了救他浮生的心思!王管事自顾自越想越心惊,心里头一转,面露难色道:“姑娘也知道江公子那性子多少有些清高,咱们贸然添了人过去,只怕叫他心里不好受。”
柏越一思忖果然如此,口中赞道王管事到底阅历多些,心下却想暗着不如明着,实在不济,自己便多遣人去买几次书吧!她还不曾想到自个儿该如何去面对江羡仪和他母亲妹妹,只想着到底叫他们来了自己的地盘,横竖多给些方便。她心思敏锐,自然也能猜测出来为何江家三人知道了她是柏家人却不愿亲戚相认,江家兄弟姐妹之间关系亲密,他们无非是不想给江夫人带来麻烦罢了。
待柏越一路恍惚着回了胡笳院,便听见柏瑶正在里头指点着杨枝合香薰衣裳,“你们园子里头都是竹子香气,衣裳上自然都沾了竹香,若想再图个疏雅,便拿冷清些的龙脑、温润些的苏合香来薰衣裳,若是图个馥丽,便拿清甜些的桂香、浓郁些的琥珀来薰衣裳,如此一来才合了调儿,万万不能用檀香,檀香太厚了些,况且我记得你们姑娘不大喜欢檀香的。”话音方落,便听见柏越的声音传来:“怎么来了不叫人去喊我一声,我若不来,你便一直等着?”
柏瑶笑道:“横竖平日里也无事可做,你又少去我那里,自然我多来你这里。”
柏越掀了珠帘进来,见杨枝竹枝正抱着衣裳要往后头薰衣裳的抱厦里头去,杨枝笑道:“多亏了瑶姑娘提醒,差点就叫我用檀香薰了。”
柏瑶上前边拉了柏越进到屋里头坐下,边笑道:“你往日不大薰衣裳,嫌衣裳薰了香味道太浓烈,怎么现在开窍了?”
柏越冲着柏瑶一笑:“所以才怨不得杨枝,去岁只一次菊下横行宴薰了菊香,平日里再不曾薰过,我平日合香只自个儿合,又不与她说,她哪里知道我不爱檀香?前些日子我见人家用香用得好,才改了主意,叫她们替我薰一薰衣裳。”
“我听着你那城北的宅子租赁出去做书肆了?”
“正是,前日才开业,我想着最好有个开门红,便多问了问。”
柏越本想着与柏瑶细说书肆被江羡仪租了下来,话到嘴边,见柏瑶难得神色松快,便停了下来,低头笑了一笑,“今日来寻我,是为着何事?”
“家里头再多事儿,这次桃源宴咱们总还要参加,又要盛装,又不能太艳,真真儿难煞我也!”
柏越莞尔:“左不过戴些银器玉器,穿上素些的衣裳,这便能难倒你?”
“你这话说得简单,银器玉器什么样儿,衣裳什么样儿?”
柏越坐在玫瑰椅上,端起茶喝了一口,才慢慢道:“我前些日子在书上瞧见说‘西南人家好饰银,声若环玉,行则叮当’,那书上头绘了张图,原来他们的银器与我们这里常见的银器不大相似,我也仿着画了一张簪子的图纸,本要叫人做了,无奈这些日子实在不便,今日不如给你,你再找匠人打出来吧。”
柏瑶道:“我先看看长什么样儿。”
柏越起身道梳妆台跟前,从梳妆匣子里头取出一沓子纸来,将其中一张抽出来,复又将旁的放回去,转身回来递与柏瑶。柏瑶细细瞧去,上头果然和常见的银饰图样大有不同,整个是一弯月牙的造型,上头绘着各样山川海浪、鸟雀花卉,月牙下头坠着两排铃铛状的流苏吊坠,她略一沉思,便道:“这个打出来应当也有个巴掌大小,君臣佐使里头可堪为君,我都不用再想别的了,便梳个堕马髻,把这个戴在耳后,正面瞧去刚好露出月牙儿和流苏,果然独特。”
柏越笑道:“我说独特,自然不骗你,若有闲心,再打了同样花纹的镯子和耳环,一整套搭起来才漂亮呢!只是我还没画出来。”
“我来画吧,有了这张,那些又不费什么功夫,我叫人打了两套来,原还你一套!”
柏越笑着摇摇头:“我不要这个,我已经想好了,你上次送我那偏凤冠我还没戴够,只是这次不能戴那样艳丽的,我便叫人依样儿略改改,打个银丝凤便是。”
柏瑶笑道:“你戴什么我管不着,但我打几套你也别管我,横竖我还你一套便是!”
姐妹俩说说笑笑一阵,柏瑶又在柏越处用了午饭,方悠哉回了韶光院,一踏进院门,便见兰因神色复杂迎了上来,一把托住她的胳膊:“姑娘,我正要去与你说,出事了!”
“着急什么?怎么了?”
“范公子……被老爷赶出去了!”
柏瑶心里一个咯噔,但又听得一脸糊涂:“你细细说,怎么回事,范子岕去了哪,被哪个老爷赶出去了?”
“哎呀我的姑娘!还能是哪个老爷,咱们二老爷!范公子今日到园子后门本想着叫郑丹郑飞兄弟两个传了话进来,结果偏偏今儿老爷从园子后头出去,就这么撞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