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周凌才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怒吼都更让人窒息:
“我不准备说你什么了。”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李佐颤抖的肩头,望向远处渐渐泛白的天空,仿佛在对着虚空说话:
“没有关于忠诚的道德说教,也不用华丽的词藻来长篇大论。”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极致的疲惫和厌倦,“关于我的错信,你的欺骗与背叛,和你……虚假的忠诚……”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李佐身上,那眼神深处,终于泄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锥心的痛楚:
“我只是……很失落。”他轻轻摇头,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恍惚,“如果问我,这世上谁可能会背叛我……我会想尽世界上所有人的名字……也绝不会……想到你。”
李佐猛地抬起头,脸上交织着愧疚、痛苦,却也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坚持:“臣……万死难辞其咎!但臣所做的一切,确实是为了陛下!”他的声音激动起来,“沈姑娘……她并非表面那般柔弱!陛下可还记醉仙楼上的那杯毒酒?还有在暗香楼和黄江的勾结?几次三番……她都对陛下动了杀心!臣不能……不能再眼睁睁看着陛下为她破例,为她一次次打破原则,甚至将自身置于险境而不自知!”
李佐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泥土上:“她自己想要离开,彻底消失在陛下的生命里,这对陛下、对她、对朝廷……都是最好的结局!臣并非背叛陛下,臣只是……做了一直以来职责所在之事:保护陛下的安危!”
“为了保护我?”周凌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苦涩和自嘲,“所以,你就可以联合太后,联合外人,布下这样一个弥天大谎,看着我……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悲痛欲绝,生不如死?”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他齿缝间挤出来的。
李佐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无言以对。
周凌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里面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封般的清明与锐利,重新变回了那个掌控生死的帝王。
他盯着李佐,一字一句地问:“她,在哪儿?”
李佐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臣,不知道。”他顿了顿,补充道,“即使知道,臣也绝不会说。”
“怎么办到的?”周凌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这是他此刻唯一无法想通的环节,“我亲手……抚摸过她的脸,亲手……给她盖上的棺盖。”那一幕,至今想起,依然让他心如刀绞。
李佐知道事已至此,隐瞒再无意义,他沉默片刻,终于嘶哑着开口,将计划和盘托出:“沈姑娘……心思缜密。她先是去求了太后,但太后能做的,也仅限于帮她寻到可信的太医,出具那份‘血崩而亡’的诊案,并默许此事。后来,她不知道从何处得到了堕胎药物,又找到了臣。”李佐的声音低沉下去,“她对臣说,若臣不助她假死脱身,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弃……弑君之举。臣……权衡再三,不得不应下。”
“康王世子周沐宸,”李佐说出了这个关键的名字,“不知沈姑娘如何与他联络上的,他负责提供了药性极为逼真的假死药,并且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具与沈姑娘身形相仿的女尸,由他身边精通易容的高手改换了容貌。血崩当夜,臣负责在运送‘遗体’时,利用职权之便,完成了调包。周沐宸接到尚存一息的沈姑娘后,立即为她解了毒……现在,她应该……已经远走高飞,到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了。”
他听着李佐的供述,唇边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码。
“说完了?”待李佐话音落下,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平稳得令人心悸。
李佐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周凌踱步到李佐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跟随他多年的侍卫统领。
“既然你这么喜欢替人安排后路,”周凌直起身,语气轻描淡写,“那朕就给你安排个更好的去处。”
他转身,对候在一旁的侍卫统领淡淡道:
“李佐欺君罔上,罪无可赦。拖去诏狱,按谋逆论处。其族人,男丁尽数流放岭南矿场,女眷充入教坊司。”
他顿了顿,补充道:“记得,让他活着看到族人下场。”
侍卫统领脸色一白,却不敢有丝毫迟疑:“臣遵旨。”
“康王教子无方,削去王爵,贬为庶人。"
他的目光扫过身后噤若寒蝉的众内侍:
“传朕旨意,太后凤体违和,即日起移居冷宫静养。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
每一道旨意都像一把冰冷的利刃,斩断所有的情分与退路。
众人死一般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浓雾渐渐散去,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朝阳即将升起。
周凌独自一人,站在被掘开的坟墓前,像一个被遗弃在荒野的孤魂。他望着空荡荡的棺木,望着里面那具陌生的女尸,所有伪装的坚强瞬间崩塌。
他在心中,对着那个不知身在何方的身影,发出无声的、泣血般的诘问:
“芳如,你真的……就那么恨我吗?恨到要不惜用假死来凌迟我的心,恨到要将我置于这可笑可悲的境地?我们之间……那些纠缠,那些痛楚,那些或许存在过的……温存,难道真的……非要走到这一步,用这样决绝的欺骗与背叛,来画上句点吗?”
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万道金光洒满墓园,驱散了晨雾与黑暗,却丝毫照不进周凌那双已然冰封死寂的眼眸。
那里,只剩下被至亲至信之人联手背叛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以及那个注定永远得不到回应的追问,在空荡的心房里反复回响,永无宁日。
就在周凌于金殿之上,以雷霆手段处置叛臣,用鲜血与恐惧重新巩固他不容置疑的权威时,远在数千里之外,夏国与北狄交界的边陲小城“望北城”,正沐浴在一片与京城肃杀氛围截然不同的、粗粝而自由的夕阳余晖中。
风尘仆仆多日的周沐宸,引着芳如踏入一家看似不起眼、内里却颇为洁净宽敞的客栈。
此处已是北狄势力潜移默化渗透之地,对于他们这样的“逃犯”而言,相对安全。
店小二似乎对周沐宸颇为熟稔,沉默地引他们上了二楼一间僻静的客房,并未多看一眼以帷帽遮面的芳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