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大官人应了声,那林如海便点头拱了拱手,身影一折,往那二楼雕花包厢里去了大官人回临窗的座头,端起那盏吃剩的残茶,咕咚一口灌下喉去,目光依旧黏在窗外熙攘的人流里,只等安那小厮的踪影。
这边厢,那堂信儿一张脸上堆砌着十二万分的谄笑,凑上前来,那腰弯得几乎要折了:“贵客万福金安!不知贵客今日用些什么?”
大官人收回些窗外的目光,随意道:“初临宝地,不晓得你这里的路数,你且拣那拿手精细的,说来听听。”
那堂一听,精神头儿更足了,腰板略直了直,舌头底下仿佛抹了蜜油,一串话儿滚珠般吐将出来,字字句句透着股子厨里的金贵与讲究:
“哎一一呀!大官人您这话可问着了!头一道,必得是咱樊楼镇店的‘洗手蟹”!那蟹,非是苏州太湖深处顶大顶肥的青背金爪不可!个个儿活蹦乱跳,现吃现蒸,立时由专使的小么儿用银签银剪伺候着,趁热拆解“配的姜醋碟儿,那是选顶嫩的芽姜,那醋,必得是镇江老窖里十年以上的陈香醋,倒出来清亮亮,滴一滴在玉碟里,能映出人影儿,泛着琥珀似的光!”
“第二道,‘莲花鸭签”!取的是填鸭胸脯上最嫩的那块活肉,片肉的师傅,那刀工讲究个‘蝉翼透光’!片得薄如无物,裹上用鸡蛋清和了秘料调出的金丝细面糊,下油锅炸。”
“火候是顶顶要紧,多一息则焦,少一息则软,非得炸得层层酥脆,形如那池中金莲初绽,不多不少,一朵八瓣儿,瓣瓣分明,少一瓣儿,这菜便不要贵客的钱!”第三道,‘羊头签”!羊头须是现宰的羔羊头,蒸煮得烂熟。片肉的师傅,那刀得稳如泰山,片出来的肉片儿,薄得能透光写字,铺在宣纸上都能瞧见底下的墨痕!”
“尤其那羊眼珠儿,务必要完整剔出,水晶冻儿似的,颤颤巍巍,不能破了一丝儿皮!蘸料是新焙的花椒,石白里细细春成末儿,拌上塞外运来的青盐,那才叫一个提鲜!”
他说得唾沫星子横飞,喉咙里咕噜一声,咽了口馋涎,续道:“第四道”
“行行行!”大官人大手一挥:“就这三道给我上来!酒呢?有甚好酒?”
这堂信儿笑着说道:““酒么一一贵客,自然要配顶好的!‘眉寿堂”窖藏了整整二十年的‘琼酥”!小的亲自去取,用咱楼里那套官窑烧制的天青釉温酒壶,隔水温着,热得滚烫,烫口才好下喉!”
西门大官人听着堂信儿这一番舌灿莲花、极尽工巧的描摹,眼皮微抬:“都上来吧!”
不多时,珍罗列案前:
一只定窑白瓷大浅盘,托着两只橙红透亮、膏黄满溢的巨螯大蟹。蟹壳油亮,蟹黄如凝固的赤金,蟹肉赛雪。
旁边一碟嫩黄姜丝配着深琥珀色的香醋,银签子、银锤、银剪一应俱全,寒光闪闪。
西门大官人伸出修长手指,拈起银签,轻轻一剔,一大块颤巍巍、凝脂般的蟹黄便落入小碟,蘸了姜醋送入口中,闭目细品,喉间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哼。
青玉盘中,八朵金灿灿的“莲花”盛开。西门大官人用银箸夹起一朵,咬开酥皮,内里是嫩滑多汁的鸭脯肉,热气裹挟着鸭脂与面香的混合气息直冲鼻端。他细细咀嚼,酥脆与嫩滑在口中交织,酥而不焦,鸭肉鲜嫩!
细瓷碟里,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薄片,羊脸肉白中透粉,羊舌嫩红,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几颗完整的、水晶冻儿似的羊眼珠。
西门大官人夹起一片连着羊眼的肉片,蘸了椒盐,送入口中。羊脸肉软糯中带着一丝筋道,羊眼珠在齿间轻轻一咬,“噗”地一声,爆出一点滑腻的汁液。
孙雪娥做的菜肴好则好,但比起这精细手段,真如乡野村夫的粗劣嚼裹一般。
正吃看,却见楼下一个半大湖孙似的精瘦小子,腋下夹看一卷物事,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竟顺着丰乐楼外侧的廊柱,猴子般敏捷地爬了上来!
隔着雕花木窗,压低嗓子喊:“官人!官人!新出的“快活林”小报!”
“东京城里顶新鲜的‘瓦舍消息”!李师师娘子昨夜在矾楼会了谁?”
“赵元奴娘子新谱的曲子为谁而作?”
“京城九门为谁而封?”
“王京奴娘子与那太学生——嘿嘿,官人可要一份?只要五十文。”
西门大官人觉得有趣,摸出铜钱递出去。
那小童闪电般塞进一卷粗糙的桑皮纸,又警剔地左右张望一番,溜一下滑下柱子,瞬间消失在人群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大官人展开那“小报”,只见上面墨迹淋漓,语焉不详又极尽香艳之能事地编排着各大行首的绯闻轶事。
楼下一声声借过,唤回大官人目光,只见一个“闲汉”,头戴青头巾,天凉还身穿半臂短衫,骼膊上肌肉虱结。
他一手稳稳托着一个巨大的红漆食盒,高高垒起三四层,另一手还拎着一个酒坛,脚步却飞快,口中高喊:
“借过!借过!‘会仙楼”的‘百味羹”、‘炙獐子”送到李府!莫挡路!”
他身形灵活地在车马人流中穿梭,如履平地。这正是汴京城顶顶大名的“逐家索唤”小哥。
已是夜边,楼脚下人声鼎沸如煮海翻锅,都如这两人一般,市井百态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