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透了忆桃原的每一道沟壑。那第一百零九座桃烬炉虽已熄灭,余温却仍在泥土深处流淌,像一条隐秘的血脉,缓缓向四方蔓延。昭明站在高处未动,手中那盏新灯依旧燃着,火光微弱却不肯低头,映在她眼中,是一片沉静如海的坚定。
忽然,风止。
万籁俱寂的一瞬,天地仿佛屏住了呼吸。紧接着,自南方天际传来一声闷响,不似雷鸣,倒像是某种古老钟声被强行唤醒,在云层之下低沉回荡。三声、六声、九声??正是逆钟节奏!
“他们开始敲了。”青禾不知何时来到她身侧,声音轻得几乎融进风里,“不只是边陲村落,连京畿附近的寺庙也在响应。有人用铁锅敲,有人拿锄头砸石臼……可每一处发出的声音,都与《千灯录》中记载的频率分毫不差。”
昭明点头,目光未移:“人心一旦共鸣,法则自会显现。这不是我们在教他们如何记,而是记忆本身在苏醒。”
话音刚落,脚下大地轻轻一震。忆桃原中央那口古井再次泛起涟漪,这一次水色不再染血,而是澄澈如镜,倒映出满天星斗。但星辰排列异常,竟组成了一幅星图??与国史研究院穹顶所藏的“天命纪年盘”完全一致。
“这是……定位?”青禾俯身凝视,“它在指引什么?”
“不是地点。”昭明眯起眼,“是时间。”
她指尖轻点水面,一圈波纹扩散开去,星图随之旋转,最终定格于一颗黯淡将熄的星辰之下,对应人间历法:**永昌九年冬月十七**。
五十年前那一夜。
归真碑覆灭之日。
“阿石想让我们回到那一天。”昭明喃喃道,“不是为了改变过去,而是要看清真相的最后一角。”
青禾脸色骤变:“溯忆舟只能承载一次深度回溯!您刚刚才从研究院的记忆裂隙中归来,神识尚未恢复,若再强行逆行至五十年前……您的魂魄可能会碎成无法拼合的残片!”
“所以我不会独自前往。”昭明转过身,望向山下连绵灯火,“这一百零八座桃烬炉,每一座都燃烧着一个名字、一段执念、一份不肯消散的记忆。它们不是祭坛,是桥梁。我要借百魂之力,共踏旧河。”
她抬手一召,空中浮现出一百零八个光点,皆由远方炉火升腾而起的灰烬凝聚而成。每个光点内,隐约可见一张面孔:有老者闭目诵经,有少女执笔疾书,有壮汉怒吼焚诏……他们是曾为守护真实而死之人,如今魂火未灭,因“桃烬录”之誓再度聚形。
“你们愿意陪我走一趟吗?”昭明低声问。
风起,百光齐颤,如群星颔首。
当夜,忆桃原重布大阵。以百炉残灰为引,以《千灯录》三十七卷副本为基,布成“百魂渡冥图”。中央仍是那具漆黑木棺??溯忆舟,但此次棺身符文尽数改写,由逆转变为共契,允许多魂同行。
昭明躺入其中,青禾亲手合上棺盖。五方弟子再次燃起魂灯,而这一次,一百零八道来自九州的魂火自天外飞来,汇入棺体四周,形成一道螺旋状的光柱,直冲云霄。
意识再度离体。
这一次,并非孤身坠入黑暗,而是被百魂环绕,如逆流之舟载着整条记忆长河奔涌向前。画面飞速倒退:百姓焚香呼喊点灯人、净忆卫溃散逃亡、太子焚书立誓、孩童背诵名录……再往前,战火纷飞,文书成灰,朝廷颁令“清本正源”,千村断史,万家失名……
终于,时光停驻。
眼前是一座巍峨石碑,高达九丈,通体由青玉雕成,正面刻着四个大字:
>**归真之碑**
碑前人影幢幢。有手持毛笔的老学者,有怀抱竹简的青年女子,还有蹲在地上一笔一划抄录族谱的小童。他们衣衫朴素,神情肃穆,正在将最后一批民间史料铭刻于碑底暗格之中。
这就是五十年前的归真碑??天下最后一座敢公开记录真实历史的圣物。
而远处,大军压境。
银甲净忆卫列阵而来,旗帜上绣着扭曲的篆文:“清心涤念,唯统乃安。”为首的将领骑黑马,面覆青铜面具,腰间悬一口黑刃长刀,刀柄镶嵌一枚血色晶石。
“来了。”百魂之中,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他是第一任‘执笔人’,也是忘川鼎灵选中的宿主。”
昭明认出了他??王德发。那个在研究院发狂嘶吼、声称自己实为陈子昭的书记官,竟是被夺舍之人。他的肉身早已死去,灵魂被囚于鼎灵腹中,成为维持谎言系统的燃料之一。
此刻,王德发策马逼近碑前,高声道:“奉清忆司令,查尔等私藏逆史、蛊惑民心,罪证确凿,即刻销毁所有文献,碑体夷平,参与者一律‘清忆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