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也于是走过去,坐下。
莫东冬抽了口烟,忽而认真地说:“我决定退学了。”
那一年他已经博士五年级。
“你看我这个情况,历史——最难就业的科目,导师——从来不管我,论文——那更是一篇发不出去!我今年博四了,说句实话,哪怕拖到博八,我也没法达到毕业的要求,你说是不是?而且我不像你,你是直博,还年轻,我今年二十九啦,也该进社会找工作赚钱了,总这么得过且过不是回事儿……”
卢也垂着眸子,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话。
半晌,卢也问:“你导师那篇c刊的约稿呢?”
莫东冬的神色忽然黯淡下去。
之前的确有一个c刊约稿的机会,也正因为那篇约稿,在2016年冬天,莫东冬着急忙慌地借了卢也的电脑,后来他还电脑时,卢也不在实验室,他问卢也能不能将电脑放在实验室的工位,卢也同意了。
那天晚上,贺白帆的父亲因突发脑出血躺在ICU里,而卢也在医院楼下坐了整夜。也是那天晚上,郑鑫拿走了卢也的电脑。
“后来期刊主编说他们的专题有调整,过一阵再跟我导师联系,”莫东冬盯着桌上的可乐,似乎在躲避卢也的视线,“直到现在都没联系过,这事儿应该是黄了。”
卢也沉默不语。
莫东冬将炸鸡推向卢也,声音微弱:“你吃点啊,还热乎的呢。”
卢也说:“你确定要退学了吗?”
“是的,我后天去见导师,办手续,然后就找工作……暂时先不告诉家里。”
“打算找什么工作?”
“我这专业只能当中学老师吧,我想试试深圳的学校,听说工资特别高,可能也会看看教培之类的?”
卢也颔首:“有什么要帮忙的跟我说。”
“也子——”莫东冬勉强笑了一笑,“你说我这个博士,是不是读得很失败?第一步选导师就错了,选了个根本不管学生的老师,真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咋不提前打听打听呢?当然,我自己更差劲,其实我不是做学术的料,哎,如果我有你这脑子就好了。”
卢也望着桌面沉默。已经到了这步境地,他不想用违心的话糊弄莫东冬,但也不想伤害莫东冬。
“你就……别想这些了,”卢也说,“既然决定了,就好好找工作,你还有硕士学历,没问题的。”
他说这些话时,心头暗自感到惊讶。和贺白帆分手之后,他几乎长在实验室里,每天早出晚归,再没和莫东冬像以前那样不着边际地闲聊过。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仔细打量过莫东冬了。
他忽然发现,莫东冬笑起来时,眼尾挤出一道一道细纹。
也对,莫东冬今年二十九岁了。但他总觉得莫东冬是个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男大学生。无论他多么晚、多么累地推开宿舍门,都能看见莫东冬坐在电脑前,翘着二郎腿,正在游戏里混战。
“你还在玩《江湖沧海录》吗?”卢也问道。
“玩啊,这个月挣了一千多块钱呢!”莫东冬咧嘴笑笑,语气轻快了不少,“这辈子是当不上知名学者了,我准备在《江湖沧海录》组个代刷团,名字就叫‘东冬学派’,游戏里出名也算出名吧?说真的,等我这个代刷团做大做强,没准比上班赚的还多呢……”
“行,你先帮我卖个道具,”卢也说,“之前跟贺白帆做任务得了个‘人鱼之心’,放着也没用,帮我卖掉吧。”
“噢,好啊。”莫东冬的脑袋又垂下去。
卢也转身出去洗漱,过了一会儿,回宿舍,莫东冬仍旧垂头坐着,双脚并拢,双手抱臂,像个拘谨的小学生。
“也子,我一直想……跟你……”他磕磕巴巴,小心翼翼,“跟你道歉。”
卢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打断莫东冬:“不用,真的。其实我早就想通了,就算没有郑鑫的小动作,我和贺白帆出了国,也一样会分手。他爸病得那么严重,家里公司又出问题,他没心思谈恋爱的。甚至,我们可能等不到出国,就分了。”
莫东冬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卢也继续道:“而且那天晚上是我同意你把电脑放在实验室的,是我自己考虑不周,”卢也拍拍他的肩膀,“别想这些了。”
然后卢也就上床睡觉。
翌日,四月十一号,卢也起得很早。那段时间他在做一个重要的实验。
四月十一号晚上,卢也睡在实验室,睡前收到莫东冬的转账,“人鱼之心”卖了两千块。
四月十二号中午,卢也被辅导员叫去办公室,她说:“你室友出事了。但你别担心,学院会给你调宿舍的,新宿舍已经安排好了……”
四月十二号下午,卢也回到他和莫东冬的宿舍。他想去殡仪馆,但没人理会他的请求,因为他只是莫东冬的室友。辅导员递来一杯温水:“唉,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看,出事的是历史学院的学生,我们怎么能插手呢?等他父母到了,场面肯定控制不住,你就更不能去添乱了。再说,我真不知道他在哪个殡仪馆……这样吧,你先回去收拾宿舍,我叫两个男生陪你去,好不好?”
卢也没有换宿舍。
后来,他不记得过了多少天,历史学院的领导和莫东冬的导师带着一对老夫妇敲开宿舍的门。
莫东冬的长相随他母亲。他母亲背个黑色双肩包,包里面,是距离二十九岁生日还有三个月零七天的莫东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