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有德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要借刀杀人,还要借皇权之刀!”
“势之所迫,不得不尔。”苏录轻叹,“我们若缩头避祸,赤水河千帆竞发的梦想就此夭折。百姓依旧困苦,州库依然空虚。唯有将此事推向庙堂,才能真正立住脚跟。”
父子二人对视良久,苏有德终是重重拍了拍儿子肩膀:“好!不愧是我苏家儿郎!你要什么,爹都替你撑着!”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
提学道点名结束,其余考生陆续入场。唯有苏录被唤至偏厅。
赵?独坐堂上,面容肃穆:“苏录,本官知你才学出众,志向远大。然士子立身,首重德行。今有人控你家族不法,虽暂未查实,然风闻亦足警醒。你可愿当面陈情,以明心迹?”
苏录整衣跪拜:“学生愿言无不尽。”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稿副本,双手奉上:“此乃学生拟就之《赤水河官办民运疏》,详述河道开通之后,如何以官领运、以民承力,使盐铜流通而不违禁令,岁可增收四万余两,专用于减免丁役、修桥铺路、兴办学塾。所有账目公开,每季公示于城门,接受士民监督。”
赵?翻阅片刻,眉头渐蹙:“你一个生员,竟敢草拟政事奏疏?”
“学生不敢僭越。”苏录坦然道,“此疏仅供提学大人参阅。若大人以为可行,恳请代为转呈礼部或都察院。若以为荒谬,焚之可也。学生只求一条:请朝廷派员实地查勘赤水河实情,莫因谗言毁了一州民生希望。”
厅内寂静无声。
良久,赵?缓缓合上奏稿,盯着苏录:“你可知此举风险?一旦被人视为干政,轻则革去功名,重则流徙边疆。”
“学生知道。”苏录抬头,目光清澈如水,“但若人人畏首畏尾,天下何人敢任事?学生读圣贤书,所学何为?若不能济世安民,宁肯终身不第。”
赵?霍然起身,绕案而行,来回数趟,忽然仰天长叹:“三十年来,本官见过无数读书人。或谄媚求进,或怯懦自保,或空谈道德,或沽名钓誉……唯独你,敢想,敢说,敢做!”
他猛然转身,直视苏录:“好!本官答应你,此疏我带回京师,亲自递入通政司!但你要记住??若有一字虚妄,若有一念私心,他日东窗事发,休怪我赵?无情!”
“学生甘受斧钺。”苏录叩首在地,声如洪钟。
走出驿馆时,朝阳初升,洒满青石长街。
苏录仰面迎光,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已将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涟漪必将扩散至京城中枢。而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凶险。
但他无所畏惧。
当晚,卢知州秘密召集蒋司吏、海教谕及三位苏氏兄长,在州衙后园密议。
“赵佥事已答应转奏。”苏录通报消息,“下一步,我们必须加快船队筹备。第一批十艘漕舫,月底必须下水。同时,联络遵义府同知的事不能再拖,需立刻派可靠之人携书信潜行入黔。”
蒋司吏担忧道:“可刘公公耳目众多,万一中途截获书信……”
“所以不能写信。”苏录摇头,“我已设计一套暗语密码,以《千字文》为序,取句首字编号,辅以星象时辰标记。送信人只记口诀,不留片纸。即便被抓,也难破译。”
众人无不惊叹。
海教谕忽问:“那科试结果呢?若赵佥事因你上疏而刻意打压……”
“不会。”苏录微笑,“他需要一个‘清正不阿却又惜才重道’的名声。若我最终落榜,反倒成了他压制贤良的证据。所以他不但不会黜我,反而可能擢为案首,以彰公允。”
事实正如其所料。
七日后,提学道张榜公布科试结果。苏录高居榜首,苏谨、苏有礼、苏有智亦全部录取,合江四秀一时传为佳话。
然而喜庆尚未散去,泸州急报送来:刘公公已在宫中面奏皇帝,称“合江知州卢昭业勾结劣绅,私设关卡,掠夺盐利”,并请求派遣钦差查办。
风暴,终于席卷而来。
卢昭业接到消息,一夜白头。他召来苏录,声音沙哑:“弘之,若钦差到来,查出‘官办民运’实情,我必死无疑。你……你快走吧,逃去云南,或可保全性命。”
苏录却跪倒在地,叩首三次:“学生若此时离去,便是弃先生于危难,背道义于沟壑。从今往后,学生愿与先生共进退,生死同担!”
卢昭业老泪纵横,扶起爱徒:“好孩子……为师此生,得你一人,足矣。”
三日后,春雨绵绵。
一艘挂着黄旗的小舟逆流而上,驶入合江码头。
船上走下一位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中年官员,身后跟着八名锦衣卫。
钦差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