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间,苏录与蜀王共进了午膳。
席间他终于知道了,蜀王的病叫‘疟母’,用蜀王的话说就是:
“久疟不愈、寒热时作、身体羸瘦、腹中有块。”
苏录还以为他是肺里的问题,原来只是虚弱的咳嗽。。。。
山洞外的风,带着龙场特有的湿润与草木气息,轻轻拂过石壁。苏录蹲在洞口,手中捏着一块青石片,正一下一下地磨着那支秃了毛的笔杆。笔尖早被他在山壁上写满了字时磨平了,可他还舍不得扔??这支笔写下的,是他们师徒二人多少个昼夜的心血。
王守仁坐在洞中深处,背靠着刻满文字的岩壁,双目微闭,却不是在打坐入定,而是在默诵刚刚成型的“?学”纲要。他口中低语:“心物二元,行之为桥;明知识、致良知、笃践行、衡权责……四柱立基,三力成德。”每念一句,眉头便舒展一分,仿佛这短短数字,已将天地人伦尽数囊括。
忽然,他睁眼,目光如电射向苏录:“弘之。”
“在。”苏录回头,脸上沾了点墨迹,像道黑痕。
“你说我们这套学问,若传出去,世人会信吗?”王守仁问得认真,“毕竟,如今士林讲的是朱子格物,是程门立雪,是静坐澄心。而我们却说‘行’才是根本,说‘权责共生’才是善政之基??这话一出,怕是要被斥为异端。”
苏录放下石片,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土,笑道:“老师何必自疑?当年孔夫子周游列国,也被骂作‘丧家之狗’。阳货讥之,长沮桀溺笑之,可千年之后,谁不尊他一声圣人?”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况且,我们的学说不是空谈性理,而是能落地生根的。您看龙场百姓,刀耕火种,年年歉收。若有人教他们测节气、修沟渠、轮作养地,这是‘明知识’;见其困苦而愿施以援手,是‘致良知’;亲自下田示范,是‘笃践行’;等秋收后,乡民自愿奉上一斗米、三只鸡以表谢意,便是‘衡权责’。四者俱全,何愁不成?”
王守仁听罢,缓缓点头:“你说得是。大道不在书斋,而在人间烟火之中。”
话音未落,忽听得洞外传来脚步声,杂乱却不慌张,像是有人结队而来。紧接着,一个粗嗓门喊道:“王大人!王大人可在?”
苏录皱眉走出洞口,只见七八个山民站在坡下,领头的是个满脸胡茬的老汉,手里提着一只活鸡,身后几人背着竹篓,里面装着红薯、玉米、腊肉,还有两坛土酒。
“李老爹?”苏录认得此人,是附近寨子里的里正。
“哎哟,苏先生!”李老爹连忙拱手,“我们听说王大人悟道成功,特地赶来拜谢!前些日子您二位教的‘轮耕法’和‘堆肥术’,我家那三亩坡地今年竟收了五石粮!比往年翻了一倍还多!这不,大伙儿合计着,得来报恩!”
说着,众人纷纷把东西放在洞前石台上。
苏录一时愣住,转头看向王守仁。
王守仁也已走出山洞,抚须微笑:“你们这是做什么?不过是些粗浅农技,何须如此厚礼?”
“王大人莫推辞!”另一名妇人上前一步,眼眶泛红,“我男人去年冬天病死,家里只剩我和两个娃。若不是您教苏先生来帮我们挖粪池、做沼气灶,今年开春我就熬不过去了……孩子夜里不再冻得哭,饭也能热着吃。这份恩情,拿命都还不清!”
她话没说完,已跪了下来,其余人也随之跪倒一片。
山风骤停,林鸟无声。
苏录看着这一幕,心头猛地一震。他忽然明白,什么叫“物的反馈回过来校准心”。眼前这些粗糙的手掌、皲裂的脸庞、真诚的眼泪??这不是理论,这是“行”之后的真实回响。
王守仁快步上前,一一扶起众人:“诸位快起!我等所做,本就是‘笃践行’该做的事。你们肯用,便是对我们最大的肯定。至于回报……”他看了一眼苏录,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依我们新立的‘衡权责’之道,受恩者心存感激,施惠者坦然接受,方能使善行流转不息。所以??”
他接过那只活鸡,郑重道:“这礼,我收了。”
众人顿时欢呼起来。
当晚,山民们在洞外燃起篝火,杀鸡煮酒,载歌载舞。苏录取出随身携带的竹笛,吹了一曲《关雎》,虽不成调,却引得众人拍手应和。王守仁破天荒饮了半碗米酒,脸颊微红,竟跟着哼了几句诗经。
夜深人静时,众人散去,只剩师徒二人独坐洞前。
“老师。”苏录望着天上星河,轻声道,“今日这一幕,是不是说明‘?学’已经能在民间扎下根了?”
王守仁仰头看天,良久才道:“根是扎下了,但风雨未至,不知其韧。朝廷那边,依旧视我为贬臣;士林之中,多是朱学门徒,岂容异说崛起?将来若要推行此道,必遭大难。”
“那就迎难而上。”苏录语气坚定,“当年商鞅变法,车裂而死,可秦国终究因法强盛。张仪连横,万人唾骂,然天下格局为之改易。只要道理站得住,哪怕一时不容于世,终有发光之日。”
王守仁侧目看他:“你倒是比我还狠。”
“我不是狠。”苏录摇头,“我是看得清楚。这世间最可怕的不是反对,而是冷漠。只要有人用、有人信、有人受益,我们的学说就不会死。就像今晚这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