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程中,张五娘一直打着哈哈,尽力于这几人之中周旋。她将女儿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以此安抚着,但却没有对齐家舅姑的冒犯言语有任何异议。
唉,毕竟哪家新妇不是这么过来的,这罪她从前也受过。
想当初她刚嫁给晏裕那会儿,也曾被婆母从头数落到脚,一会儿嫌她读书少,并非才貌双全;一会儿又嫌她出身农户,配不上晏裕正经二甲进士。
张五娘当时只在心底冷笑——她和晏裕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昔年晏裕还未考中进士的时候,晏家可比张家穷多了,有什么好嚣张的,啐!
总之说来说去一句话,天底下就没有婆婆不嫌弃媳妇的。反正慢慢熬吧,等到媳妇熬成婆,就一切都好了。
待得双方亲家饮罢相亲酒,晏怀微便借口身子不舒服,要提前离席。
张五娘知晓女儿心里不痛快,不想强迫她,便让画舫靠岸,在岸边僦了辆驴车送女儿先回去,她自己则继续留在画舫内陪二位亲家饮酒聊天,把晏家的礼数做周全。
那边驴车晃晃悠悠往保俶塔的方向行去,晏怀微没精打采地倚着破漏车壁,手臂垂在身侧,手指忽地便触到了斜挎腰旁的绣花筭袋。
她今日出门的时候特意挎了这个筭袋。张五娘见袋子鼓鼓囊囊的,还问她里面装了什么。她支吾着说装了一方小砚和几支彤管。
其实她并没说实话。
这绣花筭袋内装着的,是她这些年来写给赵清存的所有词笺。便是在今日,她打算将它们全部葬在西湖边,让它们彻底死在湖光山色之中。
驴车沿着湖岸一路向东,过了十三间楼再走不远便是兜率寺。寺院外紧挨西湖之地种着一大片梨树。
眼下正是梨花盛开时节,但见满树清花皎白,恰逢昨夜一场疾雨,簌簌打落碎雪满地。
晏怀微打起车帘,看到车窗外让人怜之惜之的梨花,她突然意识到——她的葬诗之处到了。
叫停了驴车,晏怀微独自一人向着梨花深处t?走去。
入目是千树冷艳,惆怅雪痕。她拂开面前的花枝,任凭细花嫩蕊沾惹发髻,飘落满头白。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嫁作商人妇,也许今后的日子会像白乐天《琵琶行》中写的那样,她的夫君是“商人重利轻别离”之人,而她也便只能躲在静默无言的余生里,“夜深忽梦少年事”。
谁知走着走着,在一片阒寂无人的梨花深处,晏怀微突然察觉似乎哪里不对。
身后有人!有人在跟踪她!——
作者有话说:【注释】
1。南宋临安的相亲习俗详见宋人吴自牧《梦粱录》、宋人周密《武林旧事》等史料。本书此处仅为略写。
第58章惜分飞心已被他撞入死角,无声威逼……
意识到自己被人跟踪的瞬间,晏怀微的心猛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将双手紧攥于身侧,生怕跟在背后的是图谋不轨之人。
可这青天白日,又是在游人熙攘的西子湖畔,怎会有歹人出没?
稳住心神,晏怀微倏然回头向后看去,却见梨花林中空寂清雅,根本没人跟着。
面对满目惆怅细雪,晏怀微长长地叹了口气,以为是自己心情太糟致使意识恍惚。
认真寻了一株开得最盛的花树,她蹲在树下,将筭袋内的词笺一张张全部撕碎,而后葬于树旁。
可葬词之时,晏怀微却仍觉有眸光逡巡于身侧。但眸光毕竟没有实感,岁月吹过,它便散入风中。
彼时谁能想到,多年之后,这些已经被埋葬的心事,沾着光阴和泥土,竟然又回到她手中。
晏怀微抱紧怀中的戗金牡丹小匣,将这些弄得脏污却又被人仔细拭净的词笺,一页页放回匣内。
她想,看来她的感觉并没有错,葬诗那天确实有人跟着她。
——至于此人是谁,眼下已然昭彰。
他怕连累她,所以不敢说,也不敢让旁人知晓,于是便只能像寂夜中的一缕风,在不易察觉之处望着她、想着她,在心里眼里眷恋着她。
思绪飘摇不定,晏怀微倏尔又想起去年重阳节的时候,她在赵清存的书房为他点茶,他突然问她:“晏家元娘明明与其夫不睦,却为何要在人前做出那般恩爱模样?”
彼时她是这样回答赵清存的:“既然晏家元娘被称作‘大宋第二才女’,必然是才思敏锐之人。她的所思所想,妾哪能随意揣度?”
想到这儿,晏怀微不禁发出一声苦笑。
其实赵清存口中所说“恩爱模样”,指得是某年八月观潮时发生的一件事,那确实是她故意演给赵清存看的。
晏怀微是绍兴二十五年秋风乍起之时与齐耀祖正式拜堂成亲,之后便开始了她在婆家的那些鸡飞狗跳的日子。
这期间若问齐耀祖有没有什么让晏怀微满意的地方……嘿,别说,还真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