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下惊疑之色,佯装不知,指着谏言最开头的“休政九论”四个字,厉声问:“你给我看此等大逆不道之言的抄本,居心何在?”
内侍枯槁面容毫无波动,恭顺答道:“大人,这不是抄本,这就是谏言的原本。”
沈持意气息一滞。
这一言,隐含之意太过惊世。
他在踏入长亭宫之前,全然想不到会在此处看见这样一个东西。
他怔愣未动,内侍已经在他面前猛地跪下。
无人扫洒的屋舍扬起一片尘土。
“请大人将此物以及奴才接下来所说之言转告太子殿下。”
“九年前,小公子不满陛下为政,写下大逆不道的《休政九论》,私下给了太子与太傅阅览。”
内侍上一句太子指的还是沈持意,这一句的太子却成了枭王,就连楼轻霜,都成了他口中的曾经的“小公子”。
“太傅当面指出此论引祸,让小公子烧毁。太子没有因亲族而姑息此等忤逆之行,以助小公子烧毁为由,拿了原本,烧了个假的,将原本递交给了陛下。”
“陛下问责,太傅却先行出列,当着陛下的面,一字不落谏出了这封奏疏上的所有言论,谎称这封谏言是他让小公子誊写,正打算私底下将九论教于太子与小公子,没曾想先行被陛下得知,便干脆当堂谏议,望陛下纳言。”
“陛下大怒,赐太傅凌迟。这封小公子写的谏言被太子收在了东宫,又跟着来了长亭宫,现在,正在大人的手中。”
沈持意摊开陈旧奏折的双手莫名有些发凉,僵得不愿动弹。
他的视线落在纸间洋洋洒洒的字迹上,目光却寻不着落点。
“你是说……这封《休政九论》的原本,是小楼大人所著,”他喃喃道,“陈……陈康翊背了下来,念诵而出,陛下便以为是陈康翊所作……”
他人眼中,皇帝眼中,天下人眼中,比起十四岁的少年,一个年过半百的大学士当然更像是写出狂悖谏议的那个人。
——“殿下记性极好,天赋绝伦……”
——“大人哄我……记性好算什么天赋?”
——“如此天赋,我朝近几十年来,只有一人……”
——“谁?”
数月前,微服出宫的马车里,车窗透来的斑驳光影中,教了他一路《休政九论》的楼先生并没有开口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只是看了写着谏言的竹筒一眼。
第100章天下庇四海而不乱法度,昌一国而不劳……
细风从门扉窗缝透进,轻缓抚过陈旧奏折。
稀疏的光影仿佛同数月前江南行路落在马车中的天光交叠,恍惚难辨岁月。
扬起的微尘总算不再眷恋浮空。
尘埃无声落定。
却好似落在了沈持意的心间,带起一阵压不下缓不了的心绪。
对陈康翊惨死的悲痛、对枭王背弃的愤怒、对往事不可追的无能为力……尽皆堵在他的胸膛里,烧出了他眼眶的热意。
半晌。
他缓缓合上了这封九年不曾见世的奏折,长出一口气。
“你是枭王的旧人,”他看向那内侍,“你也知道太子殿下和小楼大人如今关系密切,却把这封谏言的原本给我,让我转交太子殿下。”
白纱替他掩下复杂神色,他敛着语气,冷笑道,“怎么?异想天开,指望太子突然想不开,主动自断一臂,拿着这封奏疏去对付小楼大人?”
内侍答得有条不紊:“若是太子殿下初入朝堂只能倚仗小楼大人之时,这么做当然是自断一臂。”
“可先有裴家案,后有烟州乱,朝局洗牌,太子再度归朝,羽翼已丰,大人能替太子跑这一趟,应当比奴才更清楚现在太子在六部与地方的份量。”
“你在这荒无人烟的长亭宫,倒是知道不少事。”
“不过是一些宫中人都知道的消息。”内侍接着说,“大人,您的主子现在最大的危险,是陛下猜疑、楼氏功高盖主,那么这一封旧奏折,便会在关键时刻有大用。”
沈持意无声哂笑。
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