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之夜,潮声如诉。南海白塔下的渔村依旧守着古老的禁忌??子时不出海,因那刻的浪总带着低语,像是有人在水底诵读名字。孩子们被祖母搂在怀中,听着“白衣先生”的故事入睡:他不吃饭,不喝水,只在梦里教人识字;他用断尺量冤屈的深浅,用残琴奏亡魂的归途。
这一夜,一个六岁女童在睡梦中睁眼,坐起,竟自行走到院中石桌前,提笔蘸墨,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下三个字:“杨度好。”
她自己并不识字。
隔壁老塾师惊醒赶来,见状颤声问:“谁教你写的?”
女童转头,眸光清亮如星:“是穿白袍的叔叔说的。他还说……紫叶开花时,要记得点灯。”
消息传至终南山忆庭,承光正在校对一份新收的卷宗??关于二十年前西北大旱,官府谎称“风调雨顺”,百姓啃食树皮而死,尸体堆满沟壑。他放下朱笔,望向地宫方向,轻声道:“师父醒了。”
并非真正醒来,而是“长忆之眠”中的第一次显化。自程知入玉棺已过百年,他的肉身未曾腐朽,发丝微动,似有呼吸,胸口紫叶草印记虽不再发光,却始终温热如活脉跳动。每逢重大记忆危机,他便会以梦境为桥,悄然现身于守夜人后辈的意识深处。
承光是程知亲手抚养的第一个孩子,七岁那年被从饥民堆里背出,怀里还抱着死去弟弟的骨灰匣。程知当时蹲下身,将他搂进怀里,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必忘记他。”
如今承光已是忆庭主理,肩挑南北十七分部,却仍每夜睡前焚香三炷,默念三遍《守夜人铭》。他知道,师父从未离开。
那一晚,他在梦中又见到了程知。
不是孩童口中的白衣男子,而是百年前的模样:青衫落拓,手持断尺,桐琴横膝。他坐在崖台边缘,望着北斗七星缓缓旋转。
“北方有事。”程知开口,声音如风吹竹简,“有一座城,正在被人从历史中抹去。”
承光急问:“哪座城?”
程知未答,只是抬手一指。刹那间,梦境裂开一道缝隙,现出一座灰墙黑瓦的古城:街道上行人皆面无表情,口中哼唱统一的小调;学堂里孩童背诵:“永昌盛世,万民安康”;祠堂供奉的牌位上,祖先姓名全被替换成“感恩者甲”“顺民乙”。最令人悚然的是,整座城市的天空常年阴沉,不见星辰,唯有一轮人造铜日高悬,昼夜不息。
“这是‘忘都’。”程知低语,“归真会残余势力所建,他们并未灭亡,只是转入地下,借朝廷‘教化新政’之名,推行‘净心工程’。他们不杀肉体,而是清洗记忆??改写家谱、焚毁旧书、强制更名、灌输虚史。十年之内,已有三十六城沦陷。”
承光浑身发冷:“为何朝廷纵容?”
“因为恐惧。”程知冷笑,“帝王怕真相动摇江山,宁可让百姓做幸福的愚人。而那些删史官早已明白,控制未来的最好方式,就是重新定义过去。”
梦将散时,程知递来一片枯叶??正是当年杨度消散时留下的紫叶残片,如今已泛出淡淡金纹。
“拿去。”他说,“它能感应被抹除之地。当你靠近遗忘的核心,叶片会变红,如血滴落。”
翌日清晨,承光召集三十五位“承”字辈兄弟姐妹,宣布北行。
他们不再是孤身执笔者,而是行走的记忆火种。每人背上一只檀木箱,内藏特制墨水书写的冤案副本、桐琴微缩模型(可发出《送魂调》基频)、以及一枚由罗烬晚年炼制的“鸣心铃”??据说此铃一响,能唤醒沉睡的集体记忆。
临行前,承光独自进入地宫,跪于玉棺前。
“师父,我怕。”他低声说,“我们对抗的不再是权贵,而是人心对痛苦的逃避。很多人宁愿相信谎言,因为真相太重。”
棺中之人忽然睫毛轻颤,唇角微动,仿佛回应。
一股暖流自棺内涌出,缠绕承光手腕,那枚紫叶瞬间舒展成完整形态,叶脉如网,映出千万张面孔??全是历代被湮灭者的影像。
“去吧。”一个声音不在耳畔,而在心底响起,“记住,你们不是在拯救过去,而是在抢救未来。”
队伍出发第七日,抵达河北境内。紫叶开始发热,至第八日正午,忽然滴下一滴赤露,正好落在承光掌心。
前方十里,便是地图上找不到的“安乐镇”。
他们扮作游方说书人进城,却发现镇中气氛诡异。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红色布条,上书“心洁无瑕”;孩童见到陌生人便齐声背诵:“我家三代忠良,从未受苦。”更怪异的是,镇中心广场矗立一座巨大铜钟,每隔一个时辰便自行敲响,钟声过后,所有居民都会停下动作,闭目默念一段祷词。
承光趁夜潜入镇公所,在档案室翻找资料,却发现所有文书均为空白纸页,唯有触碰时才浮现短暂文字,内容全是赞美当今圣上、歌颂太平盛世。他取出鸣心铃轻轻一摇,铃声清越,瞬间激发隐藏信息??原来这是一座实验型“记忆净化城”,由朝廷与隐世归真会联手打造,旨在测试全民洗脑的可行性。
就在他欲撤离时,屋顶破开,三道黑影落下。
为首者身穿银线长袍,面具覆脸,声音机械:“检测到异常记忆波动,执行清除程序。”
承音及时赶到,拨动袖中微型桐琴,奏出《送魂调》变奏。音波与对方携带的“静思铃”相撞,激起空气中肉眼可见的涟漪。刹那间,街道上的居民纷纷抱头惨叫??他们脑海中被封锁的记忆开始复苏:有人想起父亲被秘密处决,有人记起妹妹饿死在床榻,有人突然痛哭失声,撕扯胸前编号牌……
混乱中,承光点燃随身携带的“忆焰烛”??以南海沉船青灯火焰培育的特殊蜡烛。火光一起,空中竟浮现出程知的虚影,手持断尺指向铜钟。
“毁它!”虚影喝道,“那是记忆压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