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春花被安排在第三组,位置靠窗。她坐下,戴上防护镜,拿起镊子和焊枪,手竟有些抖。第一个零件焊歪了,主管立刻走过来,一把扯下她的工牌:“重做!今天不完成定额,别想吃饭!”
她咬牙重来。一个、两个、十个……到中午,她完成了三分之一任务。午饭是两荤一素一汤,米饭随便添。她狼吞虎咽,吃完又马上回去干。午休没人躺下,都在练手。
晚上回到宿舍,浑身像散了架。手腕酸痛,眼睛干涩,口罩勒出深痕。小娟躺在床上哼哼:“我明天不想来了……”
赵春花坐到她床边:“小娟,你想过没有?你在家里,一年能挣多少?五十?一百?可这儿,一个月就两百多。你干满三个月,就能寄钱回家盖房,让你弟上学,让你爹娘抬起头做人。累是累了点,可这是咱自己挣的尊严。”
小娟默默流泪,第二天照常起床。
第二周,赵春花适应了节奏。她动作越来越快,失误率最低,还主动帮新来的姐妹调设备。主管开始对她点头,月底考评,她拿了全组第一,奖金三十块。
她立刻写了封信回家,随信寄去二百元。信里说:“妈的药别省,买最好的;建国腰疼,去县医院拍个片;小梅要啥文具,尽管买。我很好,吃得饱,睡得香,厂里还教文化课。别挂念。”
信寄出后,她夜里常梦见家人。梦见王建国一个人推煤车摔倒在雪地,梦见小梅在学校被人笑“妈妈跑了”,梦见婆婆咳得说不出话。每次惊醒,她都摸摸胸口的全家福,告诉自己:撑住,再撑三年。
转眼两个月过去。春节临近,厂里贴出告示:节日期间加班双倍工资,包饺子,放电影。大多数人选择留下。赵春花也留了??她要攒钱给家里买台缝纫机,还要给小梅买件红呢子大衣。
除夕夜,食堂挂起彩灯,桌上摆满菜肴。她们围坐一起,吃着热腾腾的饺子,看着电视里的春晚。当《我的中国心》响起时,赵春花悄悄抹了泪。小娟靠过来:“嫂子,想家了吧?”
她点头:“想啊。可我不后悔。”
正说着,宿舍管理员送来一叠信。赵春花急忙翻找,终于看到那熟悉的字迹??是王建国的信。
她颤抖着拆开:
“春花:
你走后,天一直冷。但我把院里井台修好了,柴堆码得整整齐齐。妈吃了你寄的药,咳嗽轻了,能下地走几步了。我每天收工回来,先给她熬药,再教小梅写作业。她总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说‘等春天花开,妈妈就回来了’。
前天我去镇上卖了寿材,换了七十块。我没用,全存着等你回来。小梅画了幅画,说是送给你的新年礼物。我附在信里。
春花,你放心干。这个家,我扛得住。你在外头,别委屈自己。想家了,就看看天上的月亮??咱们看的,是同一个。
建国一月二十八”
信纸背面,夹着一幅蜡笔画:一家四口手拉手站在一栋红顶房前,天上太阳笑眯眯,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等妈妈回家”。
赵春花抱着信,伏在床上失声痛哭。良久,她擦干泪,把画压在枕头下,又取出笔记本,一笔一划写下:
“正月初一,晴。今日发薪,实得二百七十三元。累计存款六百八十元。计划明年为家中购置缝纫机一台,剩余存银行。小梅画作收到,甚慰。建国持家不易,日后必厚报之。深圳春风已至,厂区三角梅开了一片,红得像火。我想,那便是希望的颜色。”
年后,厂里接到一批紧急订单,全员加班。赵春花主动申请值夜班,工资更高。她发现夜间效率反而更好??安静,干扰少。她甚至开始自学厂里发的《基础电路知识》,打算考技术岗。
三月中旬,她收到回信:婆婆病情稳定,王建国在建筑队学会了记账,被提拔为材料员,月工资涨到四十五元。小梅期末考了全班第一,老师夸她“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笑了,把信读了五遍。
四月,她被提拔为小组长,管十二个人,工资加到每月三百一。她带头改进流程,减少废品率,受到厂长表扬。一次大会上,厂长特意提到她:“这位赵大姐,已婚妇女,上有老下有小,却敢出来打拼,还干出成绩。她是我们的榜样!”
掌声响起时,赵春花站起身,深深鞠躬。她没说话,但眼里闪着光。
那天晚上,她独自走到厂区后山。夕阳西下,晚风拂面。远处是大海,波光粼粼。她掏出全家福,对着落日轻声说:“妈,我做到了。建国,我没给你丢脸。小梅,妈妈正在给你们挣一个更好的未来。”
她知道,这条路还很长。思乡的夜会再来,腰酸背痛不会消失,管理十几个姑娘也不容易。但她不再怕。因为她明白,一个女人的力量,不在别人眼里,而在她自己心里。
五月,第一批劳务工合同期满,有人选择留下续签,有人返乡。赵春花站在名单前,毫不犹豫签下自己的名字。
“签三年。”她说。
笔尖落下时,她仿佛看见十年后的自己:家门口种着一排桂花树,院子里笑声不断,小梅穿着校服跑进家门,王建国笑着端出饭菜,婆婆坐在藤椅上晒太阳。而她,终于可以挺直腰板,对所有人说:“我是赵春花,我靠自己,把这个家撑了起来。”
夜风掠过发梢,她转身走回宿舍。路灯下,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棵终于扎根的树,在1981年的春天,迎着光,坚定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