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来人面容的刹那,左光斗眼中骤然迸出亮色,连日来因劳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竟泛起几分水光。
他丢下木杵,大步迎了上去,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文孺兄?竟然是你!许久不见,你怎么会在此地?”
来者正是杨涟。
他快步上前,握住左光斗沾满泥浆的手,掌心相触的瞬间,两人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用力。
杨涟看着眼前这位昔日同僚,鬓角似乎又添了几缕白发,脸上沟壑纵横,混着泥汗,全然不见当年在京城朝堂上的锋芒,只剩下一股子沉潜的韧劲,不禁感慨道:
“遗直兄,一年未见,你倒是把自己晒得比黄河滩的土还黑。”
左光斗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背:“不黑怎么配得上这黄河堤?倒是你,不是说要巡九边,首站去辽东吗?怎么跑到这黄河岸边来了?”
“说来话长。”
杨涟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周遭忙碌的百姓。
“本已整装待发,却赶上闻香教作乱,漕运受阻。陛下一道旨意,命我转道南下,先稳住运河漕路。如今乱事已平,漕运通畅,我这便要北上了。”
他顿了顿,眼中泛起暖意:“前几次巡漕经过兖州,总想着绕道来看你,却总被琐事绊住。这次北上,说什么也得绕这一程,毕竟再不见,怕是要忘了遗直兄的模样了。”
左光斗听得心头一热,拉着他往河堤旁的窝棚走:“快,进棚里坐坐,我让他们烧壶热水。”
两人在窝棚里相对坐下,随从奉上粗瓷碗,碗里的热水冒着热气,映得两人脸上都有些朦胧。
“京城一别,竟已近一年了。”
杨涟捧着碗,望着水汽升腾,语气里满是怅然。
去年皇帝刚登基时的光景,仿佛就在昨日。
那时他们这些东林同仁,满心想的都是辅佐新君,澄清吏治,将那些盘根错节的浊流涤荡干净。
他们曾以为,只要能让东林的同道进入中枢,便能挽大明于既倒,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可到头来,还是没能争过那位年轻的帝王。
杨涟的声音低沉了些:“京里的事,你也听说了吧?好些人……没能撑过来。”
左光斗握着碗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诏狱里的惨状,他虽身在外地,却也时有耳闻。
那些曾与他们一同在朝堂上慷慨陈词的同僚,一个个殒命于酷刑之下,想想都令人心头发寒。
“我们这些能外放出来,还能得陛下些许信任,做点实事,已是天大的侥幸了。”
杨涟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又有几分庆幸。
“至少,你能在这里修堤,我能去巡边,总好过在京城束手束脚,空耗时日。”
左光斗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文孺兄说得是。争不赢便不争了,能为百姓多做些实事,也算对得起这身官袍。你看这黄河堤,多夯一杵,来年便少一分溃决的风险,百姓便多一分安稳,这比在朝堂上唇枪舌剑,实在得多。”
杨涟望着他眼中的坦然,心中郁气消散不少,笑道:“还是遗直兄看得通透。这般说来,我倒该羡慕你了,能守着这一方河堤,做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好事。”
“巡视九边若是能荡清奸佞、整肃军备,让边疆靖安无虞,那可是足以载入青史的功绩。”
左光斗看着杨涟,语气里满是恳切。
“更何况文孺兄此番巡漕,稳住了运河粮道,保障了平乱军需,这已是实打实的功绩,何须妄自菲薄?”
杨涟闻言朗声大笑,笑声在简陋的窝棚里回荡:“说的是!你我皆是为大明做事,为陛下当差,只要能做成事,便不算辜负这身官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