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仇剑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也曾想过要他困顿于阴暗的地牢中日日折磨……如今仇剑死了,他明明该是畅快的,可脑中总是不自禁回想起四岁那年的风雪之夜,仇剑手握弯刀踏着一地尸首而来,解下披风紧紧裹住谢霁幼小颤抖的身子。
那时的仇剑一只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抱起谢霁,带着幼小的他在风雪中走了很远很远,而谢霁却并不觉得寒冷。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风寒烧得不省人事,仇剑抱着他连夜跑了十几里的山路去看大夫,刚硬阴鸷的脸上满是汗珠,一颗一颗落在他烧红的脸颊上。
他记得自己刚开始认字读书,摇头晃脑地跟着老秀才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仇剑就一边擦拭刀刃,一边坐在门槛上认真倾听,散养的草鸡就蹲在篱笆上咯咯鸣叫,听到有趣的地方,仇剑擦拭的动作就会明显慢下来……
刑部地牢里的那石头画,让谢霁胸中的恨意变得不再锋利。
思及此,谢霁冷淡道:“我恨他,也可怜他,但若重来一次,我依旧会不遗余力置他于死地……我猜,他也一样如此。”
或许仇剑也渴望过亲情,但若玉昌宫的大火重来一次,他依旧会选择折磨谢霁,用残忍的方式将他推向复仇的漩涡。
这种感情很复杂,但关北却并非不能理解。他点点头,对谢霁道,“我明白,若经历这一切的是我,我也不会原谅他。”
事到如今,谈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已是无用。
谢霁深吸一口气,将仇剑有关的一切抛诸脑后,换了个话题问:“宫里可曾来人?”
关北刚要说‘没有’,就见沈莘提着灯笼急匆匆而来,朝谢霁一抱拳道:“公子,外面来了个姓何的太监,说是皇帝请你入宫一趟!”
关北缓缓眯眼,撑着窗台从屋内跃出,稳稳落在谢霁身边,笑道:“这不就来了么!只是不知道大晚上的,皇帝又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一切照旧便可。”谢霁眼波深沉,淡淡道,“大概是,做交易的契机到了而已。”
入了宫,皇帝果然神色不太好。
见到谢霁,元凌伸手挥退为他捏肩捶背的内侍,揉了揉眉心,示意谢霁道:“别多礼了,坐罢!刑部送上来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那上面写的可是属实?”
谢霁道:“字字句句,皆是事实。”
“可那矛头指向的,是朕的皇后。”皇帝睁眼,沉沉看他,“你们刑部好大的胆子!”
“臣只是奉皇兄之命行事,查出佛骨刺杀一案真相。”谢霁没有落座,躬身行礼道,“正因为牵扯众多,所以才没有在朝堂之上提及,而是交给皇兄亲自判别。”
这件事谢霁没有办错,皇帝很清楚。
待舒出一口浊气,皇帝心情稍稍平复,将刑部的折子一丢,话锋急转而下,问道:“你与永乐郡主的事,如何了?”
似是没料到皇帝会突然问及他的私事,谢霁愣了愣,方轻轻皱起眉头,低哑道:“我与郡主本就是义兄妹,加之如今身份隔阂,谢家自是不愿。”
“他当然不愿。英国公言出必践,说是不将女儿嫁给皇家人,便必定不会食言,再者‘谢家八子’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光靠你一人之力,怕是难以娶他家的掌上明珠。”
“臣,请皇兄点拨。”
“难得啊,天下竟然有你办不成的事。”想了想,皇帝建议道,“不如这样,你让刑部将行刺之事压下来,莫要牵扯到皇后,朕便想法子说服谢家人,给你和永乐郡主指婚如何?有朕出面,谢家还不至于抗旨不遵。”
谢霁拢袖长躬,垂眸盖住眼中的波澜,“臣,领命!”
夜阑人静,坤宁宫中依旧灯火不熄。
古朴雅致的凤凰纹铜镜前,皇后秦氏依旧穿着凤袍端坐,正捻了一支螺黛笔淡扫柳眉。镜中映着她敷了胭脂水粉的面容,端庄大气,眼尾却多了两三道浅浅的纹路。
皇后描眉的动作一动,侧过脸,小指轻轻扫过眼尾处的皱纹,沉静的凤眸中多了几分韶华易逝的哀怨。
大宫女捧了毛巾和热水进来,轻声道:“娘娘,到了就寝的时辰了,您为何还在盛妆打扮呢?”
皇后回神,搁下螺黛笔,望着镜中依旧端庄却不再年轻的自己,空洞道:“听闻今天刑部送了奏折入宫,皇上便急匆匆诏见了汪简……”
她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大宫女露出疑惑的神情,“娘娘,有什么问题吗?”
“本宫在等他过来。”皇后意兴阑珊地打开盛放口脂的玉盒子,吩咐道,“你们下去罢,没有本宫的吩咐,不必进门伺候。”
皇后娘娘做事一向是极有主见的,大宫女不敢违逆,道了声‘是’,便领着其他人下去了。
偌大的寝殿内,烛光摇曳,皇后一袭凤袍曳地,细细地将妆容的最后一道工序完成。
刚抹好口脂,殿外就传来了何公公尖细的嗓音,唱喏道:“皇上驾到——”
手指一抖,指腹的口脂便自嘴角划过一道嫣红的痕迹。皇后忙用帕子一角将晕染出来的口脂印抹干净,随后闭目深呼吸,心道:该来的,总算来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皇后定了定神,方起身跪拜:“臣妾恭迎皇上。”
夫妻俩相濡以沫十几年,还是头一次陷入如此尴尬的沉寂。
皇帝于榻上坐下,望着下方长跪不起的皇后道,“为何久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