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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李宗吾自述(第2页)

我的思想,分破坏与建设两部分,《我对圣人之怀疑》及《厚黑学》,是属乎破坏的,《厚黑学》,破坏一部二十四史,《我对于圣人之怀疑》,破坏一部宋元明清学案。所著《中国学术之趋势》、《考试制之商榷》、《社会问题之商榷》及《制宪与抗日》等书,计包括经济、政治、外交、教育、学术等五项,各书皆以《心理与力学》一书为基础,这是属乎建设的。破坏部分的思想,渊源于我父,建设部分的思想,也渊源于我父。

我父一日问我道:“孟子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这是孺子入井,我站在旁边,才是这样,假令我与孺子,同时入井,我当如何?”我听了,落然不能答,他解释道:“此时应先救自己,第二步,才来救了需子。”我听了很诧异,心想:“我父怎么莫恻隐心,纯是为己之私?这是由于乡下人书读少了,才发出这种议论,如果说出去,岂不为读者所笑?”但当面不敢驳他,退后思之,我父的话,也很有道理,苦思不得其解。民国九年,我从成都辞职归家,关门读了一年的书,把这个问题,重新研究,才知孟子之书,上文明明是“怵惕恻隐”四字,下文“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凭空把怵惕二字摘去,这就是一种破绽。盖怵惕者,我畏死也,恻隐者,怕人之死也。乍见孺子将入井,恍如死临头上,我心不免跳几下,是为怵惕。细审之,此乃孺子将死,非我将死,立把我身扩大为孺子,怵惕扩大为恻隐,此乃人类天性也。孟子教人把此心再扩大,以至于四海,立论未尝不是,只是著书时,为行文简洁起见,未将怵惕二字加以解释,少说了一句:“侧隐是从怵惕扩充出来的。”宋儒读书欠理会,忘却恻隐上面,还有怵惕二字,创出的学说,就迂谬面出了。我父的议论,是从怵惕二字发出来的,在学理上很有根据,我著《心理与力学》把此种议论载上去,张君默生来信说:“怵惕恻隐一释,为千古发明。”殊不知此种议论,是渊源于我父。

我父上街,常同会溪桥罗大老师维桢,谢家坝谢老师文甫等在汇柴口茶馆吃茶,他二人俱在教私塾,上面尧舜禹汤的问题,和孺子入井的问题,未知是我父发明的,抑是同罗谢诸人研究出来的。我父尝因讲《四书》,挨了两耳光,他却深以为荣,常向我弟兄讲述,我把事实详述于下:

永枋公生五子,长子青山,父子俱死,惟其妻尚在,住糖房湾老屋,次子乐山,即我祖……第五子韫山,某年青山之妻死,其孙世兴等,邀请族人至家,人到齐,世兴等三弟兄披麻戴孝,点烛祀神毕,把棺材打开,大呼:“阿婆呀!你要大显威灵呀!”把堂叔学山抓着,横拖倒曳,朝街上走,我父不知是何事,跟着追去,彼时年已五十余矣,又值冬天,穿着皮袍子,鸡婆鞋,跑又跑不得,急喊:“过路的,与我拦住!”问之才知是学山欠钱不付,无钱办丧,拖住张家沱滚水,否则赴自井分县喊冤。我父问明所欠若干,即说:“此款由我垫出,丧事办毕再说。”世兴等此举,全是韫山公之主张,我父不知,一日同韫山公在汇柴口吃茶,谈及此事,我父说:“世兴等对于叔祖,敢于这样侮辱,真是逆伦。”韫山公厉声曰:“怎么是逆伦?学山欠嫂子之钱不付,世兴等开棺大呼‘阿婆’,是替死者索账,这是嫂子向他要钱,不是侄孙向他要钱,汤伐桀,武王伐纣,孟子都不认为臣弑君,世兴怎么是逆伦?”我父说道:“幺叔!这章书,不是这样讲的,孟子虽然这样说,但仍朱子注这章书曾说:‘必要有桀纣之暴,又要有汤武之仁,才不算臣弑君,否则是臣弑君。’所谓‘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学山无桀纣之暴,世兴等无汤武之仁,怎么不是逆伦?”温山公是饱学先生,被我父问得哑口无言,站起来,给我父两耳光,说道:“胡说!”我父常对我说:“偏偏这章书,我是下细看过,道理我也下细想过,所以幺公被我问穷了。”

我父尝说:读过三个人的治家格言,都是主张早起,朱柏庐云:“黎明即起。”唐翼修云:“早眠早起,勤理家务。”韩魏公云:“治家早起,百务自然舒展,纵乐夜归,凡事恐有疏虞。”(我曾查韩魏公及唐翼修所云,系出《人生必读》书内,《刿心要览》中无之)故我父每日从鸡鸣即起,我自有知识以来,见他无一日不如此,虽大雪亦然。然时无有洋火,起来用火链敲火石,将灯点燃,用木炭在火笼中生火烤之,用一小土罐温酒独酌,口含叶烟,坐到天明,将本日工人应作的活路,及自己应办的事详细规划定。父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寅。”盖实行此语也。我与父亲同床睡,有时喊我醒,同我讲书,谈人情物理,有时喊我,我装作睡着,也就算了。可知他独坐时,都在研究书理。但他在灯下,从不看书。我母亲引着小兄弟,在隔壁一间屋睡,有时把我母喊醒,用广东话,谈家务及族亲的事。此等情景,至今如在目前。我父亲早起,我见惯了,所以我每日起来颇早。曾国藩把早起二字,说得那么郑重,自我看之,毫不算事,我父曰:“以身教,不以言教。”真名言哉!

我父亲起居饮食,有一定的,每晨,命家人于火锅开时,用米汤冲一蛋花调糖吃。人言米锅内煮鸡蛋吃,最益人,我父不能食白蛋,故改而食此。半少午,吃几杯酒,睡一觉,无一日不然,不肯在亲友家宿,迫不得已留宿,即在韫山公家宿,韫山公都要预备。同学曾龙骧娶妻,我祖母姓曾,是亲戚,我父往贺留宿,与雷铁崖同一间屋,我父鸡鸣起来,独坐酌酒,把铁崖呼醒谈天。后铁崖问我说道:“你们老太爷,是个疯子,天未明,即闹起。”一般人呼我为疯子,我这疯病,想是我父遗传下来的,后来铁崖留学日本,倒真正疯了。(事见拙著《厚黑丛话》)

我父尝对我说:“凡与人交涉,必须将他如何来,我如何应,四面八方都想过,临到交涉时,任他从哪面来,我都可以应付。”所以我父生平与人交涉,无一次失败,处理家务,事事妥当。工人作工时间,无片刻浪费,这都是得力于早起独坐。我父怕工人晏起了,耽搁工作,而每晨呼之起,又觉得讨厌,他把堂屋门做得很坚实,见窗上现白色,再开歇房小门一看,天果然亮了,即把堂屋门,砰一声打开,工人即惊醒。

我父见我手中常拿一本书,问我道:“这章书怎么讲?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颜回朝日读书,不理家务,犹幸有箪食瓢饮,如果长此下去,连箪食瓢饮都莫得,岂不饿死了?”一连问了几回。后来我把答案想起,他再问。我说道:“这个道理很明白,颜回有他父亲颜路在。颜路极善理财,于何征之呢?《论语》载‘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你想:孔子那么穷,家中只有一个车儿,颜渊是孔子的徒弟,他都忍心要卖他的,叫孔子出门走路,可见颜路平日找钱之法,无微不至。颜渊有了这种好父亲,自然可以安心读书,不然像颜渊这种迂酸酸的人,叫他经理家务,不唯不能积钱,恐怕还会把家务出脱。”我父听了大笑。从此以后,再不叫我讲这章书了。近日颇有人称我为思想家,我闭目回思,在家庭中讨论这些问题,也是渊源之一。

我父购的基业,在离汇柴口数里张家山附近,由张家山前进数里,有位王翰林,名荫槐,字植青,与宋芸子同榜,王得编修,宋得检讨。王之父名瑞堂,与我父同当苍首,植青妹,嫁与杨姓,与我家边界相连,我往杨家,见植青书有一联云:“观书当自出见解,处世要善体人情。”这二句,我常常讽诵,于我思想上很有影响。

我所引以为憾者:家庭中常常讨论书理,及人情物理,而进了学堂,老师初则只教背读,继则只讲八股,讲诗赋,有些甚至连诗赋都不讲,只讲八股,像我父所说:“书即世事,世事即书”一类话,从未说过。“孺子人井”及“尧舜禹汤”这类问题,也从未讨论过。叫我看书,只看《四书备旨》及《四书味根录》这类庸俗不堪之书,其高者,不过叫我读二十四史,读古文而已。其他周秦诸子及说文经解等等,提都未提过。迄今思之,幸而未叫我研究说文经解,不然我这厚黑教主,是当不成的。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我当日因为八股试帖,不能满我之意,而其他学问,又无人指示门径,朝日只拿些道理,东想西想。我读书既是跑马观花,故任何书所说的道理,都不能范围我,而其书中要紧之点,我却记得,马越跑得快,观的花越多,等于蜂之采花酿蜜,故能贯通众说,而独成一说,而“厚黑学”三字,于是出现于世。要想当厚黑教主第二者,不妨用这种方法干去。

八股文规律极严密,《四书备旨》及《四书味根录》等书,虽是庸俗,而却字字推敲,细如茧丝牛毛。我思想上是受过这种训练的。朋辈中推我善做截搭题,凡是两不相关之事,我都可把他联合来成为一片。故我著书谈理,带得有八股义法。因此我在《迂老随笔》中,曾说:“道家者流,出于史官,儒家者流,出于司徒之官,厚黑学,则出于八股之官。”

八股时代,有所谓考课,是用以津贴士子的,自井分县,有四季课,富顺县城,有月课,(自井离县九十里,专人下去,得题飞跑回井,把文作起,连夜送进城)自井文武庙鸿文书院,及贡井旭川书院,不时也有课,我读书,米是家中挑,靠考课得奖金,作零用及购书之费。文字非翻新立异,不能夺阅者之目,故每一题到手,我即另出一说,不遵朱注,(本来清朝功令,四书文必遵朱注,及到末年,藩篱渐破。)即遵朱注,也把众人应说之话不说,力求新异,兹举两例如后:

(1)有一次,月课题,“彼恶敢当我哉”。我暗用曹操伐吴,孙权拔刀斫案,起兵拒之,那个意思,把彼字指秦楚燕赵韩魏六国,分作六比,其时我已买些《战国策》这类书来看,大旨言:“彼秦国如何,而我齐国则如何……彼秦恶敢当我。”“彼楚国如何,而我齐国则如何……彼楚恶敢当我。”“彼魏恶敢当我。”

(2)又一次,月课题,“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我作了两卷,(甲)第一卷说:此章书,是孔子在陈绝粮时所说,因为“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众人有怪孔子所对,不该那么直率的,有怪不该立即走的。于是孔子就举卫国二人为证,说道:“你们怪我不该那么对答,你看卫国的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我若不直对,岂不为史鱼所笑?你们怪我不该立即就走,你看卫国的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卷而怀之,我若不走,岂不为蘧伯玉所笑?”(乙)第二卷:因为“直哉史鱼”和“君子哉蘧伯玉”的文法,与“孝哉闵子骞”是一样的,聊斋上王黾斋一段,不是曾说“孝哉即是人言”吗?因此我说“直哉史鱼”和“君子哉蘧伯玉”,都是世俗之言,而孔门家法,与世俗不同,子为父隐,父为子隐为直,证父攘羊不直。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故孔子对于史鱼,深有不满,意若曰:“你们说,‘直哉史鱼,’他不过‘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罢了,真正的直,岂是这样吗?”春秋之世,正可谓无道之世了,而孔子志在救民,栖栖不已,见蘧伯玉卷怀而退,也是深所不满,意若曰:“你们说,‘君子哉蘧伯玉’请问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卷而怀之,‘可’乎哉?”重读可字。朱注,明明说伯玉出处合于圣人之道,我这种说法,显与朱注违背。

这三本卷子,都被取录,我未读过古注,不知昔人有无此种说法,即使有也是暗合。我凡考课,都取这种方式,八股文本是对偶,我喜欢写散行文,题目到手,每一本立一个意思,意思写完,即算完事,又另换一本,这个方法,又不费力,又易夺阅者之目。至于作策论,那更可由我乱说了。我生平作此等文字,已经成了习惯,无有新异的文字,我是不喜欢写的。不过昔年是作八股,作策论,今则改作经济、政治、外交等题目罢了。张君默生信来,称我为大思想家,误矣!误矣!

我与雷铁崖(名昭性)、雷民心(名昭仁)弟兄问学,大家作文,都爱翻新立异,铁崖读书很苦,他家中本来命民心读书,命他在家作工,他尝对我说:“家中命我割青草,挑在盐涌井去,每挑在一百斤以上,硬把我压够了,看见民心挑行李进学堂,有如登仙。”他请求读书,经家中许可,免去作工,但一切费用,家中不能担任,因彼时其家实在无力担负二人读书之费,故铁崖考课,每次至少都要作两本,而民心则可做可不做,使彼时无所谓月课,则铁崖将在家中作工修老矣。其留学日本,则系岳家出银五十两作路费,到日本纯以卖文为活。

民心天资较铁崖为高,铁崖则用死功,作文“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说他:文笔笨拙,他说我:文笔轻浅,彼此两不相下。铁崖每日必写小楷日记,长或数百言,等于作一篇文章,无一日间断,及留学日本,把笨拙脱去,遂大有文名,而我则轻浅如故,且日趋俚俗,铁崖死矣,使其见之,不知作何评语。

庚子年应县试,我与雷氏弟兄同路,在路上民心向我说道:“我们倒起身了,不知‘长案’起身莫有?”因为县试五场,府试四场,终场第一名,名曰“案首”,俗呼为“长案”,到院试是一定入学的。第二名以下,则在不可知之数。哪知后来县试案首就是我,府试案首就是民心,可见凡人不可妄自菲薄。铁崖县试终场第二,府试终场第七,到院试一齐入学,富顺应小试者,一千数百人,入学定额,廿四名。

我买部李善注《昭明文选》,点看了半年。县试头场题目,是“而不见舆薪,至舆薪之不见”。我作起文来,横顺都要成韵语,我也就全篇作韵语,不料榜发竟到第七,以后我循规蹈矩地做,终场竟得案首。后来富顺月课,有一次,题是“使奕秋诲二人奕,其一人专心致志”。我作了两卷,第一卷循规蹈矩的作,第二卷全篇作韵语,第一卷是用心作的,第二卷是信笔写的。后来第一卷摈落,第二卷反被取录。此卷至今尚在。文章本是要不得,我所以提及者,见得我在八股时代,作文字,常常破坏藩篱,所以今日著书也破坏藩篱。是之谓:“厚黑学出于八股之官。”雷民心应县试,前几场本是前十名,第四场出一题,“陈平论”,民心数陈平六大罪,六出奇计,每一计是一罪,在那个时代,应试童生,有不知陈平为何人者,民心能这样做,也算本事。哪知:县官看了,说道:“这个人如此刻薄,将来入了学,都是个包揽词讼的滥秀才。”把他丢在后十名。阅卷者,是叙府知府荐来的,府试时回府阅卷,府官见了民心之卷,说道:“此人文笔很好,如何列在后十名!”阅卷者说道:“他做陈平论,县官如何说,我争之不得。”县试之卷,照例应申送府,府官调来一阅,大加赞赏,因而取得案首。可算奇遇。科举废除久矣,而我絮絮言之,有如白发宫人,谈天宝遗事,阅者得无窃笑耶?然使当日我辈不做这类翻案文字,养成一种能力,我今日也断不会成为教主。

光绪丙戌,我年八岁,从陈老师读,陈为我家佃户,是个堪舆先生,一直读了四年。庚寅年,从郑老师读,陈郑二师,除教背读外,一无所授。辛卯年,父接关海洲先生来家,教我们几弟兄,关是未进学之童生,年薪五十串,以彼时米价言之,五十串能买十石米,我写此文时(民国卅年四月)米十石,需法币八千数百元,故在彼时,亦算重聘。后来我当了秀才,某富室欲聘我,年薪七十串,我欲应之,因入高等学堂肄业未果,彼时教师之待遇如是。

我六岁时,因受冷得咳病,久不愈,遂成哮吼病,遇冷即发,体最弱,终年不离药罐,从关老师读,读几天声即哑,医数日好多了,一读即哑,所以我父命我辍读养病。癸巳年,父命四兄辍学务农,把五兄送在汇柴口茂源井(现名复兴井),七弟在家,从一个姓侯的老师读,我此时总算废学了。但我在家,终日仍拿着一本书,一日,午饭后,大兄见我在看书,就对父说道:“老六在家,活路也不能做,他既爱看书,不如送进学堂,与老五同住,床铺桌子,也是有的,向老师说明,这是送来养病的,读不读,随便他,以后学成随便送点就是了。”彼时我家尚充裕,这种用费,我父也满不在乎,就把我送去。这算是我生平第一个大关键,在大兄不过无意中数语,而于我的前途,关系很大,否则我将以农人修老矣。

刘老师共三人,是三叔侄,叔公之名已忘去,学生呼之为刘二公,是个童生。叔爷名刘应文,号重三,后改为焕章,是个秀才(后乙未年考得禀生),学生呼之为七老师。侄儿名刘彬仁,号建侯,也是秀才,学生呼之为建侯老师。刘二公的文笔,是小试一派,七老师是墨卷一派,建侯老师,善写字,娴于词章,尝听见他在读“帝高阳之苗裔兮”,“若有人兮山之阿”等等,案头放有手写蝇头小楷《史记菁华录》全部,论文高着眼孔。学生的八股文,是刘二公和七老师分改,诗赋则建侯老师改,建侯老师高兴时,也拿八股去改。背书则随便送在那个老师面前都可。我本来是养病的,得了特许,听我自由,但我忘却了是养病,一样的用功,一样的作八股,作诗赋,但不背书而已,读书是默看,不出声。学堂大门,每扇贴一斗方红纸,一扇写的是“枣花虽小能成实,桑叶虽粗解作丝,唯有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一扇写的是:“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是建侯老师写的,我读了非常感动,而同学中华相如(号相如,今在自井商界,颇有名)等,则呼我为老好人。

最值得研究的,我父亲说我小时横不依理,我自觉在行为上,处处循规蹈矩,而作起文字来,却是横不依理,任何古圣先贤,我都可任意攻击。《厚黑学》和《我对于圣人之怀疑》两篇文字,不说了。我著《考试制之商榷》,提出一种办法,政府颁行的教育法令,不合我的办法,我把他攻击得体无完肤。我著《社会问题之商榷》,创出一条公例,斯密士,不合我的公例,我把他攻击得体无完肤。这有点像专制时代的帝王,颁出一条法令,凡遇违反法令者,都拿去斩杀一般。父亲说我小时横不依理,岂有生之初,我即秉此天性耶?一般人呼我为教主,得无教主之地位,与人王相等耶?释迦一出世,即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我得无与之相类耶!故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署名曰:“独尊”。然则教主也,人王也,盖一而二,二而一也。

我们这个地方的习惯,某处有私馆,就把子弟送去读,时间大概是正月二十几,到了二月底,或三月间,老师才请众东家,来议修金,名之曰:“议学”,议学之时,众东家你劝我,我劝你,把修金说定,开单子与老师送去,老师看了无话,就算议定了。学生数十人,最高额是十二串,我五兄(名世源)出了最高额。议到我名下,我父声明这是送来养病时,随便写了几串,把单子送与老师看,老师传话出来,说:“全堂中唯有李世铨读得,应该比李世源多出点。怎么才出这点。”我父也就写了十二串。老师这样重视我,很出我意料之外,精神上很受一种鼓动。

我觉得教育子弟,不在随时责斥,责斥多了,使他精神颓丧;不在随时劝勉,劝勉的话太多,成为老生常谈,听者反不注意;也不可过于夸奖,奖之太过,养成骄傲心;总在精神上,予之以鼓动,而此种鼓动,不知不觉,流露出来,乃能生效。建侯老师呼学生必缀以娃娃二字,如云华上林这个娃娃,李世源这个娃娃等等,对学生常出以嘲弄态度,独对于我无此种态度,不过呼我之名,仍缀以娃娃二字罢了。有夜,三位老师都睡了,学生还在嬉笑,建侯老师在**高声问道:“那么夜深,你们还在闹,不知干些什么!及听见有李世铨这个娃娃在,我也就放心了。”这些地方,很使我自尊自重。

我做文章,很用心,得了题目,坐起想,站起想,睡在**想,睡在板凳上想,稿子改了又改,一个题,往往改两三次稿,稿子改得稀滥。而今写报章杂志文字,却莫得那么费力了,读我文章的人,有说我天资高,其实是磨炼出来的,天资并不高。五兄往往叫我代笔,我就把不要的稿子,给他誊去缴,次年,甲年,五兄辍读务农,七弟同我在茂源井读一年。

甲午年,我往罗大老师家,把《凤洲纲鉴》借来看,同学王天衢见了,也买一部来看,建侯老师看见,责之曰:“你怎么也看此书,李世铨这个娃娃,是养病的,才准他看,此等书须入了学,方能看,我若不说,别人知道,还说我是外行。”此话真是奇极了,于此可见当时风气。

王天衢的父亲,是井灶上的掌柜,甚喜欢读书,期望其子甚殷,训教很严,一日到学堂来,我等在天衢房中耍,他父亲见着很客气,我等要走,天衢悄悄说:“必不可走,一走了,我就要挨骂。”及我等一转背,其父即骂道:“你个杂种……”天衢尝对我说:“我宁去见一次官,不肯见我父亲。”后隔多年,我遇着天衢问道:“你们老太爷的脾气,好点莫有?”他说道:“也莫有什么,不过他老人家,每日早膳后,照例要做一坛法事罢了。”后来天衢卒无所成。由此可见:我父对我,不甚拘束,真是得了法的,我悟得此理,故著《心理与力学》,曾说:“秦政苛虐,群盗蜂起,文景宽大,民风反浑朴起来,官吏管理百姓,要明白此理,父兄管理子弟,要明白此理。”这是我从经验上得来的,然则父兄对于子弟,竟可不管吗?我父有言曰:“以身教,不以言教。”

我的心,随时都放在书理上,有一次,建侯老师率众学生,往凤凰坝某家,行三献礼,老师同众学生,在茶馆内吃茶,我一人在桥头上独步徘徊,回头见老师同众人望着我笑,我不知何故,回到茶馆,悄悄问华上林:“老师笑我何事?”答曰:“老师说你很儒雅,将来一定会入学。”我当时把秀才看得很高,听了不胜惊异。

晚上行三献礼,照例应讲书,死者是祖母,建侯老师登台讲“孝哉闵子骞”一章,把闵子的事讲完,跟着说道:“后数百年而有李密者……”这明明是用太史公《屈贾合传》的文法,我站在台下听讲,老师讲至此处,目注于我,微作笑容,意若曰:“此等文法,众学生中,只有你才懂得。”此事我当日印象很深,老师形态,至今宛然在目,这都是精神上予我一种鼓励。

罗大老师之弟罗二老师,号德明,学问比他更好,二老师吃鸦片烟,睡在烟盘子侧边,学生背四书五经,错了一字,他都知道。背《四书朱注》,错了一字,也都知道。(其时考试,四书题,要遵朱注,童生进场,片纸不准夹带,只好都背得。)不但此也,庚寅年,我五兄在他塾中读,夜间讲《诗经》,点一盏清油灯,命学生照着书,他在暗处坐起讲,口诵朱注,说道:“你们看书上,是不是这样?”学生看之,也莫有错,可见他是用过苦功的。壬辰年,我家关老师因病耽搁一个月,我父请罗二老师代教,我们要读八股,他就把昔人作的八股默写一篇出来,熟读了,又默写一篇,试帖诗亦然。其时已五六十岁了,不知他胸中有若干八股,有若干试帖诗。而他弟兄二人,连一名秀才,都莫有取得。二人都是我父的好友,会着即谈书。

我在茂源井共读了两年,甲午年某月,学堂中忽纷传有鬼,某生某生,听见走得响,伙房也看见。建侯老师得知,说道:“你们这些娃娃,真是乱说,哪里会有鬼。”因此众人心定,鬼也不见了。年终解馆,前一夕,师徒聚谈,建侯老师说:“这个地方,很不清净,硬是有鬼,有一夜,响起来,我还喊,‘七爷!你听!’我口虽说无鬼,心中也很怕。”其时我正读《凤洲纲鉴》,心想,苻坚以百万之师伐晋,谢安石围棋别墅,埋然若无事者,也不过等于建侯老师之口说无鬼,于此深悟矫情镇物之理。后来我出来办事,往往学建侯老师之口说无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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