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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匹马嘶风录(第2页)

学敬的哥哥敏文在C城,我已写信去了,你到了那里他自然能招呼你,这次走有学敬伴你到A埠,一路上我也可放心了。有机会我这里能脱身时,我就去找你,愿你忘掉一切的过去,努力开辟那光明灿烂的将来。谁都是现社会桎梏下的呻吟者,我们忍着耐着,叹气唉声地去了一生呢,还是积极起来粉碎这些桎梏呢?我和你都是由巨创深痛中扎挣起来的人,因悲愤而失望,便走了消极不抵抗的路,被悲愤而激怒,来担当破坏悲哀原因的事业,就成了奋斗的人了。雪妹!你此去万里途程,力量无限,我遥远地为我敬爱的人祷祝着!

至于我,我当效忠于我的事业。我生命中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是属于你的,愿把我的灵魂做你座下永禁的俘虏,另一个世界我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中的一个走卒。我侪生活日在风波之中,不能安定,自然免不了两地悬念,因之我盼望你常有信来,我的行踪比你固定,你有了一定驻足处即寄信来告我。

雪妹!千言万语我不知从何处说起,也不知该如何结束。东方已现鱼肚色,晨曦也快照临了,我就此在你梦中告别吧!雪妹,“一点墨痕千点泪,看恋笺都渍殷红色,数虬箭,四更彻。”这正是替我现时写照呢!再见吧,我们此后只有梦中相会!

吴云生

我看完后喉头如梗,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把信纸都湿透了,这时我才感到自己孤身在旅途中的悲哀!想这几年假使不是云生这样爱护我安慰我,勉励我,怕我已不能挣扎到现在。如今我离开他了,此去前途茫茫,孤身长征,怎能咽下这一路深痛的别恨。但转念一想,我既走上了这条路,哪能为了儿女私情阻碍我的前途,我提起了理智的慧剑斩断了这缠绵惜别的情丝。

吃完早点,我给云生写了封信。正预备出门时学敬来了,她说船票已都买好,明天上午八时开船,她的事情都办清楚了,让我今天就到她家去,明天一块儿上船。

翌晨八时,我已和学敬上了船。船开后她有点晕船,我还能扎挣着,睡在**看小说。黄昏时我到船头上看海中的落日,和玛瑙球一样,照得船栏和人间都一色绯红。我默倚着船栏看那船头涌起的浪花,落下便散作白沫,霎时白沫也归于无处导觅。我旁边站着一个老人须发苍白,看去约有七十多几了,我看他时他似乎觉着了,抬起头来和我笑了笑,问我去哪里,我告诉他去A埠,后来我就和他攀谈起来。他姓王,和小孩一样处处喜欢发问,并且很高兴地告我他过去四十年经商的阅略。他的见解很年青,绝不像个老年人,而且他很爱国,他愿看到有一日中国的旗插在香港山巅上。这更是一般主张无抵抗主义——投降主义的学者们所望尘莫及了。

回到舱内,学敬睡着了,隔壁有人在唱,我心情也十分凄楚不能睡着,回想一切真如春梦,遗留在我心底的只是浅浅的痕迹,和水泡起灭一样的虚幻。什么人生的折磨,事业的浮沉,谁是成功,谁是失败,都如波浪、水泡一样,渺茫如梦。这时风起了,波浪涌击着舱窗,又扑的一声落下,飞溅起无数的银花,船更颠簸了,这宛如我的生命之海呢!

远远我似乎听见云哥唱歌的声音,声音近了,我看见云哥走近我的床来,我张手去迎他,忽然见他鲜血满身!我吓得叫了一声,惊醒后哪里有云哥的影子,想想才知是梦。但是这梦太可怕了,我的心惊颤着!我跪在**祷告!上帝!愿你保佑他,我唯一的生命之魂影!

我伏在**哭了!这一只大船,黑夜里正在波涛中冲冲扎挣着前进!

到了A埠,见着敏文,是学敬的二哥,他领我到他家去住。许多旧友都来看我,他们见我能这样抛弃了旧日安乐的生活,投向这个环境中来,自然都异常欢迎!在他们这种热烈的空气中,我才懊悔来晚了。一切的烦恼桎梏都落在我的足下,我的勇气真能匹马单骑沙场杀敌!

在这里又逢见三年未见的琦如,他预备和我去C城。第三日我们遂离A埠。海道走了三天,琦如和我谈这几年漂泊的生活,人生的变化,在路上还不寂寞。到了C城,这里正是战区,军队已开走了,三四天内还要出发大队。我和琦如见了学敬的大哥敏慧,他说云生来信他已收到了,问我愿意在哪部做工作,我说要去前敌,他说去前敌就是宣传队和红十字会救护队,救护要有点医学研究的才能去呢!我道:“做看护还可以,我们因为五卅事件发生后,学校里曾组织过救护班,而且我们还到过医院实习过。缚缚绷布总能会呢!”他们都笑了!

第二天敏慧同我到医院找王怀馨,她是日本毕业的,回国后便在C城服务,在东京时和云生他们都认识。她颀长的身腰,凤眼柳眉,穿着军装,站在我面前真是英气凛然,令人起敬!她告我说,救护队分两种,一种是留在C城医院救济运回的伤兵,一种是随军临时救护,问我愿意哪一种。我说去从军。她道:“那更好了,这次出发一共去一百人,你就准备吧!队长是黄梦兰,她从前在P城念书,也许你们认识的,我令人请她来介绍一下。”一会儿工夫梦兰来了,似曾相识,她捉着我手说:“欢迎我们的新同志。”我们都笑了!

在这里住了三天,一切都准备好了,我早已换上军装,她们都说是很漂亮呢!明天就出发,这时我们真热闹,领干粮,领雨衣,领手枪,领子弹,其余便是我们的药品袋和救护器具。

到夜里她们都睡了,我给云生写了封长信,告诉他昨天我就出发的消息,和我近来的生活,别的话都没敢写,我让他写信时寄C城王怀馨转我。到了这里不知为什么,心中一切的烦恼都消失了,只是热血沸腾着想到前线去,尝尝这沙场歼敌是什么滋味!

天还黑着我们就起来了,结束停当后我们先到集合场去。这时晨雾微起,四周的景物都有点模糊,房屋树林都隐约地藏在黎明的淡雾下。等到七点钟集合号响了,这时公共运动场上一排一排地集合了有三万多人。军乐悠扬中,我们出动了,街市上两旁都是欢迎我们的群众,当我们武装的救护队宣传队过去时,妇女们都高声地呐喊着,我们都挺着胸微笑了!火车开动时敏慧来看我,他又给了我一件工作,令我写点战场上的杂感给他编辑的《前锋周刊》。我和冯君毅坐在车窗边,他告我P城的消息很紧,云生久无信来。我真念他呢!

车道旁碧水长堤,稻田菜圃,一点都没有战云黯淡的情景,这样锦绣的山河,为什么一定要弄得乌烟瘴气,炮火迷漫呢!但是我们的军队是民众的慈航,为了歼灭和打倒民众之敌,我们不得不背起枪来。午餐便是随身带的干粮,不知为什么,我们大家吃起来,都觉着十分香甜。这一车的同志们,英武活泼,看起来最低限的程度也是高小毕业,又都是志愿从军,经过训练的,自然较比那些用一个招兵旗帜拉来的无知识的丘八,不啻天渊之别;这样的军队不打胜仗我真不信呢!

第二天傍晚到了F镇,景象非常之惨淡,据云匪军刚刚退去,我们的前线在这里的已有五千人。下了火车我们整齐队伍走到龙王庙,一路的男女老少都出来看我们,而且惊奇得都低低地互相传说:“还有女兵呢!”在他们无恐怖的面色上,我知道我们军队是和人民一体的。

到了龙王庙我们可以休息了,其余的军队是驻扎在附近的兵营里。我把身上的累赘东西放下后,就拉了梦兰到后边去看,走到殿上忽然看见神座下放着三四副棺材。梦兰走进去,她忽然叫起来,她告我说:“有一个棺材板正蠕动呢!”我走近了看时,原来棺板未钉,外面还露着灰布的衣角。也许是听见我们说话的声音了,棺材内有微微喘息的声气,梦兰说:“一定还没有死呢,我去叫人去打开看看。”我在殿上等着,少时她带了二个粗使的人来,让他们揭起棺板,里面原来迭放着两个死兵,上边的这一个脸伏在底下那个的胁间。把他提出来翻了个身,果然是个活人,面色虽苍白如纸,但还有呼吸!底下那个已死了,梦兰教他们重新把棺板钉好,一齐连那几副棺都抬出去找个空地掩埋了。把那个未死的伤兵抬到前面去。给他灌了点药,检查后,他的伤在腰部,子弹还未拿出呢!于是我们设法取出加以医治。

在我军攻击F镇时,敌军伤兵太多,因无人救护就都活着掩埋了。这有棺材装着的大概还是官长吧!

翌晨黎明我们骑着马到离F镇三十里的T庄去,这一带便是前几天的战场,树木枝柯,被炮打击得七零八落,田中禾苗都践踏成平地,邻近乡村的房屋,十室九空,被流弹穿了许多焦洞,残垣断桥间,新添了许多凸起的新土,这都是无定河边骨,深闺梦里人。五年前我的故乡,我的家园,何尝不是这样的**,在炮火声中把我多年卧病在床的祖母惊吓死!谁能料到呢!当年那样娇柔孱弱的小姐,如今也居然负枪背弹,匹马嘶风驰驱于战场之上,来凭吊这残余的劫后呢!

在马上我又想起云生,假使他这时和我鸾铃并骑,双枪杀敌,这是多么勇武而痛快的事。如今别来将及一月了,还未见他一字寄来,我心惊颤极了,他在P城好像在虎狼齿缝间求生活,危险时时就在眼前!

正午时前线有消息来,说敌军败溃B山,T庄全在我军手里了。那时我正给一个伤兵敷药,听见后他抬起头来和我笑了笑,表示他牺牲的光荣。

今天下午我们便去T庄驻防,缘途情状惨极了。黄沙碧血,横尸遍野,田畔的道路上,满弃着灰色制服、破草鞋、水壶、饭盆,狼藉黯淡真不忍睹。到了那里他们已给我们找好地点,军队在野外扎着帐篷。宣传队男男女女正在街市上讲演呢?

黄昏时我约了文惠骑着马去街市上看看,走到一家门口,忽然看见一堆人正在院里围着哭呢。喜动的文惠下了马跑进去看,我也只好随她进去。他们见我们追来,都不哭了,但还在抽咽着!文惠问:“你们哭什么?我们的军队来嘈扰你们吗?”一个老婆婆过来,擦眼抹泪地说:“告诉你们也不要紧,唉!我们都是女人。我的两个女儿死了,不是好死的,是那可杀的土匪兵昨天弄死的。一个出嫁了,怀着七个月身孕,一个还未出嫁呢,才十二岁,刚才埋殡了,这时大女婿来了,我们说起来伤心地哭呢!”我们听了自然除了愤恨这残暴的兽行外,只好安慰这老婆婆几句。她见我们这情形慈悲,又抽咽着说:“你们要早来一步,就救了她们了。这时已晚了。”这是什么世界,想当初我父母和哥哥的惨死,也都是这些土匪兵害的,恶魔们为了争地盘闹意见,雇上这般豺狼不如的动物四处去**残害老百姓,把个中国弄得阴森惨淡连地狱都不如。

辞别了那伤心流泪的老婆婆,我们到征收局去看冯君毅,到了办公处见他们几个人都垂头丧气默无一言地坐着,顽皮的文惠说:“打了胜仗还不高兴,愁眉苦眼的干吗?”君毅叹了口气说:“这比败十几个仗的损失都大呢,真是我们的厄运。”我莫名其妙地问:“到底是什么事,这样吞吞吐吐?”君毅说:“敏慧刚才由C城来一密电,说P城的同志都被捕去,三天之内将三十余人都绞死了!”“云生和采之呢?”我很急地问。他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垂泪!我已经知道这不幸的噩耗终于来了!云生大概已成了断头台畔的英雄,但是我还在日夜祷祝盼望他的信呢!我觉得眼前忽然有许多金星向四边迸散,顿时,全宇宙都黑了,我的血都奔涌向脑海,我已冥然地失了知觉!

睁开眼醒来时,文慧和君毅、梦兰都站在我面前,我的身子是躺在办公处的沙发上。我勉强坐起来,君毅说:“雪樵!你自己要保重,又在军旅中一切都不方便,着急坏了怎么好,这样热的天气。这种事是不得已的牺牲,我们自然不愿他们死,他们的死,就是我们组织细胞的死。不过到不得不死时,我们也不能因为他们死就伤心颓毁起自己来。你不要太悲痛吧!雪樵,我们努力现在,总有一天大报了仇,这才是他们先亡烈士希望于我们未死者的事业呢!你千万听我的话。”梦兰和文惠也都含着泪劝我。我硬着心肠扎挣起来,一点都不露什么悲恸。我的脑筋也完全停滞了思想,只觉身子很轻,心很空洞。这时把我一腔热血,万里雄心马上都冰冷了!刚由巨创深痛中扎挣起来,我也想从此开辟一个境地,重新建筑起我的生命,哪知我刚跨上马走了几步就又陷入这无底的深洞!云哥!我只有沉没了,我只有沉没下去。

君毅们见我默默无言地坐着,知我心中凄酸已极,文惠她们和我回到宿处后,又劝了我一顿,我只低着头静听,连我自己都不知为什么这样恍惚,想到云生的死只是将信将疑。

晚餐时她们都去了大厅,我推说头痛睡在**。等她们走了,我悄悄起来,背上我的枪,拿上我的日记,由走廊转到后院,马槽中牵了我那小白马,从后门出来。这时将近黄昏,景物非常模糊,夕阳懒懒地放射着最小的余辉,十分黯淡。我跨上马顺着大道跑去,凉风吹面,柳丝拂鬓,迎面一颗赤日烘托着晚霞暮霭,由松林中慢慢地落下,我望着彩云四散,日落深山,更觉惆怅!这和我的希望一样,我如今孤身单骑,彷徨哀泣,荒林古道已是日暮穷途。

我也不知去那里,只任马跑去,一直跑得苍茫的云幕中,露出了一弯明月,马才停在一个村店的门口。看着小白马已跑得浑身是汗,张着嘴嘶喘!我也觉着口渴,下了马走进村店去,月光下见席蓬下的板凳上坐着一个老者,正在打盹呢。我走近去唤醒他,他睁眼看见我这样子,吓得他站直了不敢动。我道:“我是过路的,请你老给点水喝,并饮饮我的马。”他急忙说:“那可以,那可以,请军爷坐下等一等。”回身到里面去了,不一会儿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提着水壶,拔着鞋揉着眼,似乎刚醒来的样子。我也不管干净与否,拿起那黄瓷大碗喝了一碗。那老者手里执着个油灯出来,把灯放在石桌上回头又叫:“三儿,你把马饮饮去!”三儿遂把马牵到水槽旁去。我由身上掏了一张票子给他,也不知是多少,我说:“谢谢你老,这是茶钱。”翻身上马又顺着大道下去。

这时才如梦醒来,想到自己的疯狂和无聊。但这一气跑我心中似乎痛快,把我说不出来的苦痛烦恼都跑散了!这时我假如能有暴风在右手,洪水在左手,我一定一手用暴风吹破天上的暗云,一手将洪水冲去地上的恶魔!那时才解消我心头抑压的愤怒!

夜已深了,天空中星繁月冷,夜风凄寒,这仿佛一月前海边的情景又到眼底,怎忍想呢!云哥已是绞台上的英魂了。这时飘飘****魂在何处呢!沉思着我的马又停住了,抬头着,原来一条大河横在眼前,在月下闪闪发着银光,静悄悄地只有深林幽啸,河水呜咽。我下了马,把它拴在一棵白杨上,我站在它旁边呆呆地望着河水出神。

后来我仰头向天惨笑了一声!把我的手枪握在右手,对着我的脑门扳着机,冷铁触着我时,浑身忽然打了一个寒噤,理智命令我的手软下来了。“我不能这样死,至少我也要打死几个敌人我再死!这样消极者的自杀,是我的耻辱,假使我现在这样死了便该早死,何必又跑到这里来从军呢!我要扎挣起来干!给我惨死的云哥报仇!”我想如今最好乘这里深夜荒野,四无人烟,前是大河,后是森林,痛痛快快地哭哭云哥,此后我永不流泪了!我也再无泪可流。“露寒今夜无人问”,我只有自己扎挣了。拾起地下的手枪,解开我的马,我想归去吧!它似乎知道我的心思,走到我身边抬起头来望着我,我一腔悲酸涌上心头,不由地抱住它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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