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子在一旁等待着,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表明态度。
不仅仅是今天,平时我也会这样觉得,严格地说,就是在我眼里,除了娜奥密之外再无其他女人。当然,不是说没有其他漂亮的女人。
看见漂亮的女人自然会觉得漂亮,但是,我从不接触她们,只是从远处观赏。舒列姆斯卡娅夫人是一个例外,即便这样,当时我所沉醉其中的心境,大抵也不是一般的情欲。说起“情欲”,大抵是一种韵味缥缈、难以言说与捕捉的梦境吧。而且对方是与我们相差甚远的外国人,是舞蹈老师。所以和绮罗子相比,让人感觉到放松。绮罗子是日本人,还是帝国剧院的女演员,身上还穿着闪闪发光的奢华服装。
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和绮罗子跳舞感到无比轻松。她全身仿佛柔弱无骨,小手嫩滑如同树木的萌芽。并且,她能掌握到我的节奏,哪怕我是一个舞技拙劣的舞伴,她却像一匹聪颖的小马准确无误地跟上我的步伐,与我保持在同一个节奏上。这样一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从轻松愉悦的氛围中滋生出来。我心中顿时充满自信,脚步自然而然地踏上了欢乐的舞步,如同乘坐在旋转木马上,能灵活无比地自由转动。
我心中情不自禁生出了“痛快,真痛快,实在是不可思议,太有意思了”的感觉。
旋转、旋转、旋转!在如水车般的旋转中,绮罗子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里:“哎呀,你跳得很不错,完全没有一点儿不好配合的感觉。”
这声音是如此轻柔,如此温和,是绮罗子声音中特有的甜润清媚。
“不,主要是因为你跳得好。”
“哪里,你真的……”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今晚的乐队很出色。”
“没错。”
“要是音乐不行,跳舞也没有劲头。”
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发现绮罗子的嘴唇刚好在我的太阳穴下面,她的鬓角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庞。刚才她和滨田跳舞时也是这样,看来这是她的习惯。被鬓角抚摸时柔软的感觉……还有那如溪水般流淌的轻声细语……这是我完全不曾想到过的极致的“女性温柔”。对于曾经被娜奥密这匹烈马践踏过的我来说,此刻仿若她正用温润的小手亲切地抚摸我被荆棘刺破的伤痕……
“我本来想拒绝他的,但他一个洋人在这里没有朋友,如果不同情一下他,他就显得太可怜了。”娜奥密回到桌子边,难为情地说。
等到第十六场华尔兹结束后,时间已经十一点半左右了,之后又加了几场。娜奥密说如果太晚就坐出租车回去,我费了一番口舌,才让她勉强同意坐电车末班车回去。我们走出门,往新桥方向走去。熊谷和滨田也领着舞伴,和我们一同走在银座大街上,把我们送去车站。大家的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爵士音乐的声音,一个人哼唱起来,所有人都跟着唱起来。我不懂歌曲,不会唱,但对他们的聪慧、记性之好以及那年轻欢快的声音感到嫉妒。
“啦、啦、啦啦啦……”娜奥密的脚踩着拍着,声音比谁都高,“阿滨,你喜欢哪首曲子?我最喜欢《大篷车》。”
“啊,《大篷车》!”菊子尖叫起来,“那首曲子很棒。”
“不过,我……”绮罗子接过话来,“觉得《霍斯帕林格》也很不错,适合用来当跳舞伴奏音乐。”
“《蝴蝶夫人》不也是很好吗?我最喜欢这首了。”滨田马上用口哨吹起了《蝴蝶夫人》这首曲子的旋律。
我们在车站的检票口和他们分别,站在冬夜寒风凛冽的站台上等电车的时候,我和娜奥密无话可说。我的心头盘踞着热闹过后的伤感。但娜奥密显然毫无这种感觉。
“今晚真开心,过两天我们再去怎么样?”她说。
我一脸兴味索然,“哦”了一声。
什么?这就是舞会?谁能想到欺瞒母亲、夫妻吵架、大哭大闹,吵着要来的舞会竟是如此无聊!他们难道不是一群虚荣做作、曲意逢迎、狂妄自大的家伙吗?
既然如此,那我为何会参加舞会?难道只是为了向人们炫耀娜奥密?这样说来,我也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并且,我引以为傲的宝贝儿又是怎样的呢?
“怎么样?你把这个女人带出去,世间真如你臆想的那样大吃一惊吗?”我不得不以自嘲的心情对自己说,“你啊你,才是真正自以为是。没错,这个女人于你而言,是天下无双的宝贝。但你把这个宝贝送到抛头露面的舞台上,得到的结果又是怎样的呢?一群爱慕虚荣的人,说得轻巧,难道这个女人就不是这群人中的代表吗?唯我独尊、自以为是、口出狂言、辱骂他人,让大家觉得厌恶。你觉得这是谁呢?被洋人误当作妓女,连一句简单的英语都不会说,张皇失措地做了人家的舞伴,似乎不止菊子一个人。此外,她那粗鲁的说话方式又算什么样子?即便自认是淑女,但那说话谈吐却让人厌恶。绮罗子和菊子的素养都要比她高很多。”
这种不开心的、不知是懊悔还是失望的复杂心情在这天晚上回家的路上,一直盘踞在我的心头。
上电车时,我故意坐在她的对面,想再一次看看这个叫娜奥密的女人。这个女人究竟哪一点好到让我心神痴迷?那个鼻子?或是那双眼睛?我挨个盘点,平时那张对我充满吸引力的魅力脸庞在今晚看来却显得庸俗。我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第一次见到娜奥密——她在钻石咖啡馆打工时的样子。那时的娜奥密如此美好,天真无邪、清纯可爱,有些内向,眼含忧郁,同现在这个恣意妄为、狂妄自大的女人无半点相似之处。我爱着那时的娜奥密,一直延续到今天,回过头仔细一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女人已经变成了我讨厌的存在。看看她那装模作样的坐姿,好像在说“全世界我最聪明”;再看看她那高傲自大的样子,仿佛在说“我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人”“我比任何人更时髦、更洋气”。可她连一句英语都说不出来,连被动语态和主动语态也分不清楚,这一点只有我最清楚。
我在心里面对她破口大骂。她在座位上稍微挺起身子,仰着脸朝上,从我的座位看过去,刚好能看见她那蒜头鼻子黑漆漆的鼻孔,鼻孔两侧全是厚厚的鼻翼肉。细细想来,我每天与这鼻孔相处,十分熟悉。每天晚上我抱着她睡觉的时候,常常以这个角度看着她的鼻孔,几天前我还给她擦了鼻涕,亲手抚摸了鼻翼四周,时常把我的鼻子和她的鼻子如楔子般互相交错在一起。也就是说,这个鼻子——在这个女人脸部中央的小肉块——俨然已成为我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已不是他人之物。当我以这样的情感再次观看它时,却觉得它肮脏恶浊。肚子饿时常常会不管不顾什么都往嘴里塞,当肚子渐渐饱时,便会觉得刚刚大口大口吃下的东西是如此难以下咽,心中立刻有呕吐之感——说真的,我的心情便与此相似。一想到晚上又要看着这个鼻子入睡,就像是吃腻歪了的食物般,从心底生出极度的厌恶。真想说一句“你这道菜我早已经吃够了”。
这大概也是父母对我的惩罚,我欺骗母亲,自然不会有好事发生。我想。
然而,各位读者若是以此推测我对娜奥密已厌烦透顶,那就大错特错了。虽然我不记得我有过这样的感觉,那只是我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只要是回到大森的家里,只要是家中只有我们两人,在电车里产生的这种“吃腻歪了的厌恶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娜奥密身上的每一个地方,无论是眼睛、鼻子还是手脚等,对我来说都是永远品尝不腻的山珍海味。
之后,我一直陪娜奥密去跳舞,每次她的缺点都让我感到厌恶,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肯定不好。但这种心情并不会持续很久,我对她的爱憎之心就如同夜晚中猫的眼睛一样,会变换好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