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军二太保、横冲都指挥使李嗣源早命人选好几批伶牙俐齿的兵士,坐在城楼上乘凉喝茶,轮流与烈日下的梁军对骂,用三寸不烂之舌把朱全忠叛主求荣、好色荒**、以怨报德、大逆不道的种种往事讨檄殆遍,又将朱友裕的祖宗八代依次辱骂,气得朱友裕命人往城头射了一阵乱箭,鸣金收兵。
无奈之下,朱友裕只得出此下策。
木架上的李存柔浑身浴血、衣服破碎,受朱友裕辱弄,诱晋军出战,心中又羞又恨,望着晋阳城头的旌旗,不禁双泪交流。
生于乱世,儿女们的亲事就是藩镇兵力间的一次次盟约。
当日晋州陷入重围,她抱着怀中的稚子,含泪写下求援信:“父王殿下:儿旦暮将为俘虏,大人何忍不救?儿日夜涕泣东望,唯愿父兄得提十万沙陀壮士,扑灭贼尘。”
而父王并未发一兵一卒,只写信劝他们找皇上调停。
当然,她知道父王那样做很明智。
梁兵堵塞晋、绛二州,阻断河中与河东,倘若晋军前来驰援河中,晋阳城会很快被朱全忠攻克,让父王失去河东的根本。
可是烽火连天中,她多想看见鸦儿军无畏的身影。
此刻,一声炮响,晋阳城吊桥放下,城门大开,当先一骑黑袍玄甲,带着数百军马咆哮而出,李存柔见兵卒的黑色战袍上均绣有飞虎,这是晋王亲兵的服色,难道是父王亲自出城救她?
鲜血与泪水迷离了她的双眼,太原郡主依稀看见飞虎军之前是一个高大的人影,那人披着绣虎头黑色大氅,头戴飞虎八棱盔,身着大鱼鳞玄铁锁子甲,手持禹王大槊,威风凛凛,竟宛然就是当年的晋军大将李存孝!
朱友裕怔望着面前的来将,惊呼失声:“李存孝!李存孝还活着!”
转眼间,他便回过神来,为自己荒唐的念头而放声大笑。
李存孝就算活到如今,也不可能是面前的少年。尽管身上穿着李存孝的旧甲,手中持着李存孝的兵器,但单人独骑冲锋到朱友裕面前的少年,相貌俊美、神情傲慢,绝非当年那个瘦削冷静的十三太保李存孝。
“来将通名!”朱友裕挥了挥手,命人将绑着太原郡主的木车移走。
那少年仰望高高的木架,高喊道:“大姐,不必担心,待我斩朱友裕狗头,为你压惊!”
苦涩的泪水浸润着她脸上的伤口,也洗清了她的视线,太原郡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她的兄弟李存勖,一别五年,他竟长成了如此八面威风的上将。
难道这是李克用的世子?朱友裕惊讶地上下打量着那仿佛李存孝重生的少年,这个声名狼藉的少年,飞驰之际,竟然显得如此悍勇果敢!
他早就听说过晋王世子李存勖,和他这个自幼失母的庶长子不一样,李存勖在万千宠爱中长大,养成一副纨绔子弟习性,挥金如土、日日游宴,从没听说建下什么像样的战功。
这少年是来阵前送死的吗?
朱友裕收起手中弓箭,讥笑道:“李亚子,你父王缩头不出,不敢与本帅决一死战,你胆气虽足,却不是本帅对手。也罢,待我先拿你祭刀,再取晋阳!”
他也听说过朱友裕的善战名声,听说这个庶长子并不受朱全忠宠爱,颇受排挤,所以常年沙场征伐、身先士卒,就是为了不断立功保住他在汴军中的地位。
身后,城头上传来鸣金之声,带着几分惶急与催促,一定是父王发现了自己擅自出战,才迫不及待地唤他归去。
不,父王、母妃、娘亲、兄弟,今日之战,亚子不但要将这进犯晋土的敌将斩于马下,还要让你们亲眼看见我已长大成人,配得上我晋王世子的地位,配得上你们给过我的宠溺与寄望,可以为父王担辛劳、为大唐任国事……
朱友裕放下弓箭,摘下得胜钩上的烂银长枪,拨马便冲向李存勖。李存勖勒坐马上,纹丝不动,冷视来将。
朱友裕飞马已到,心中暗生嘲笑,对面这少年安静得近乎呆滞,对冲之时,竟不知兜马化力。他长枪前刺,左手拔出金锏,正要待李存勖避闪之际,一锏将李存勖打到马下,再手起一枪刺断这少年的咽喉。
双马即将迎面交错、并在一处,朱友裕嘴角微微泛起笑意,似乎已提前品尝到一击必中的痛快……
而双马擦肩的刹那,烈日下怒放出一道耀眼的黑色光芒,那少年手中的玄铁禹王槊如龙蛇暴起,黑色魅影直扑朱友裕胸前。槊起,朱友裕手中的长枪金锏同时脱手,横飞天外;槊落,朱友裕头上的黄金战盔红缨飘洒,坠下尘埃。
招式还未使老,在中原称雄二十年的梁王长子朱友裕,望着面门前带风声而至的玄铁槊尖,已慌乱得伏身马背,往本阵便逃。
李存勖紧追不放,一槊刺在朱友裕腰间,将他击下马背,接着拨马上前,正要取腰间玄铁剑割下朱友裕的首级,密如蚁聚的梁军一拥而上,将重伤的朱友裕抢回了本营。
梁王朱全忠有军法“跋队斩”,一旦主将在沙场上战死,所部士兵生还后全部斩首,所以梁军拼死也要抢回主将。
监军张承业见敌军势大,怕李存勖势单力孤,带了一万多人马出城接应。两军混战片刻,梁军群龙无首,并无斗志,接连败逃,被晋军直追出十余里外。
城头之上,李克用束甲而立。
暮色中,他坚定而苍老的身影,仿佛一头快要衰老的锦毛虎。
他眺望着城下那咆哮舞槊的李存勖,眺望着在李存勖大槊前狼奔豕突的敌军,不禁喃喃地唤道:“存孝,存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