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个方法有个致命的缺陷,酒精是一种极易挥发和受微生物影响的化合物,它们在漫长的时间当中很难保存下来。所以我们刚刚提到的两个例子,年代距今都没有很远。如果用这种方法来寻找“最早”的酒,实在是有点力不从心。
还有其他办法吗?经常逛博物馆的朋友可能会留心到,博物馆里很多大型的陶器都会标注用途是酒器,比如仰韶文化的小口尖底瓮、大汶口文化高柄杯等。那么,我们是否可以以酒器作为酒出现的证据呢?这个方法乍一听觉得挺有道理,但却经不起细细推敲。首先,是否一定有了酒具、酒器才能酿酒、喝酒?其次,众所周知,史前陶器一器多用的现象十分普遍,这些罐、瓮、杯,虽然博物馆标注的用途是酒器,但更多的可能,估计还是盛放水、羹、饭等食物。
所以,我们还需要更直接的方法和手段。
考古学家在贾湖遗址中发现了一些形状很有特色的陶器,像腹部穿孔的甑形器、小口双耳罐、高领敞口罐等。从样式来看,应该是用来存放**的器物,可由于时间太久,陶器中早已空空如也。不过,细心的专家发现,虽然陶器中早已没有**,但由于长时间使用,器皿的底部竟然沉淀了一层薄薄的残留物。
恰恰是这些残留物,为日后的研究提供了巨大方便。
在考古学发展的早期阶段,考古学家都是根据发掘出土的遗物、遗址的分布状况和结构来诠释考古发现的,这些都是肉眼能够见到的信息。但是随着考古学的不断发展、不同学科的逐渐介入,考古遗址中那些隐秘的、不易被发觉的部分,例如附着在容器上的残渣、工具上的一些使用痕迹等等,越来越受到重视。通过特定的技术手段,这些所谓的“残留物”甚至能够提供巨大的信息。随着对残留物研究的深入,目前已经形成了一个叫“残留物分析”的新的考古学方向。
贾湖遗址陶器中沉淀的残留物,是那个时候的先民使用陶器后留下的“物证”。从1999年开始,发掘贾湖遗址的考古学家们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的麦克戈文教授合作,对16个陶片标本上的沉淀物进行了化学分析。这位麦克戈文教授可是世界酒史研究领域的绝对权威,他曾经在伊朗的一处新石器时代遗址发掘出两件盛有**的陶罐,距今约7400年左右,这被认为是世界上最早的酒实物。
实验结果出人意料,这些沉淀物中含有酒类挥发后的酒石酸,还包含有蜂蜜和山楂的化学成分。麦克戈文教授最终得出结论:这些陶器曾经盛放过以稻米、蜂蜜和水果为原料混合而成的发酵酒。这是中国目前发现的,也是世界上最早的酒类饮料的沉淀物,从而将人类酿酒史提前到了距今约9000年前后,将世界酒史向前推进了1000多年。
不过,我们还需要纠正一个概念性问题。如果单纯从考古学角度考虑,其实很难解出“酒的发明起于何时”这个问题。因为考古学讲究的是“以材料说话”,即使是残留物分析,讲究的也是“有什么材料得出什么事实”,而年代越古老,留下的材料就越有限,就越会存在“幸存者偏差”。所以我们只能说,这是目前为止最早的酒类饮料沉淀物。说不定,过一段日子考古学家又发现了一个新的史前遗址,把人类的酿酒史推到了万年以上呢。
●远古时期的美酒
我们暂且可以将贾湖遗址列为目前世界上最早发现酿造酒类的古人类遗址。那么,现在自然而然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这些酒是用来干啥的?难不成也像现在这样,喝酒是为了消遣?
这个解释基本上不太可能成立,毕竟这是个距今9000年的遗址,那个时候的生产力还没有如此发达,连温饱都成问题,更别说有消遣娱乐活动了。
目前的主流观点认为,酒的产生,与原始社会的巫术行为有关。
在贾湖遗址中,我们发现了大量与原始崇拜、原始巫术相关的证据。最明显的,就是大量的墓葬中随葬了数量不等的龟甲。这些龟甲以8个为一组,有的有穿孔,有的还有契刻符号,甚至还有长期把玩的痕迹。
这些龟甲往往又随葬骨笛和叉形骨器。其中有一个墓,发掘出来的时候,墓主人的头骨不见了,但在头骨部位放了一组八个龟甲,边上放了一件叉形骨器,左肩上放了两件七孔骨笛。很明显,这些东西不可能是生产性工具,作为巫术法器的可能性更大。
在原始社会,由于生产力落后,思想不发达,很多自然界的现象,比如下雨、打雷、刮风等,先民们都无法理解,可偏偏这些东西,是最影响他们日常活动的。这个时候,他们就自然而然把这些现象归结于某些“神”的行为,他们尝试着与“神”进行沟通,于是就诞生了“巫师”这种职业。
巫师一般都是当时社会的上流人士,他们沟通天地,联络人神,并且可以预知未来,深受族人的敬畏。而巫师在主持巫术仪式时,为了尽快使自己达到癫狂的通神状态,往往会使用一些道具,这个时候,几杯酒喝下去,在酒精的作用下,巫师的神志开始迷糊,行为变得癫狂,最终进入“通神”状态。
●有趣的家猪驯化史
猪的地位,不可小瞧
猪是六畜之首,我们春节的时候最喜欢贴的对联就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它还是十二生肖之一。
在古代,猪的象征意义则更大。祭祀典礼中,猪是非常重要的贡品。《礼记·王制》说:“天子社稷则太牢,诸侯社稷则少牢。”这太牢,指的就是牛、羊、猪,少牢指的是羊、猪。《礼记·礼器》记载:“晏平仲祭其先人,豚肩不掩豆。”这里的“豚”,指的就是小猪。这些都说明了,猪在中国古代是重要的祭祀品。
如果说古代的祭祀离我们的生活太远了,那我们就来看看日常使用的汉字,有哪些是与“猪”有关的。在古代,猪通常被称为“豕”,而“家”这个字,从甲骨文,到金文,再到楷书,都是房子下面有一只猪的象形,它的本义就是驯养生猪的稳定居所,到了后来才引申为我们今天“家”的含义。再比如“逐”这个字,其本义就是追豕,说明在原始的狩猎时代,猪是人们最主要的肉食来源。“坠”字的本义也与豕有关,表示豕掉落陷阱被捕获的场景。
发现了没有,在原始社会,猪与人的关系十分密切,一开始人们抓捕野猪作为自己的食物来源,再后来慢慢地驯化猪,把猪圈养在固定的地方,这才有了“家”的概念。
那么,猪是什么时候开始被驯化的呢?这个问题,可是考古学上非常重要的研究课题。
从野猪到家猪:考古学中的大学问
下面我们来看看,考古学家是如何逐步解决这一问题的。
首先,一只猪从野猪变成家猪,它的生活状况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在野外的时候,野猪因为觅食、拱土、搏斗的需要,它的吻部进化得特别长,头部特别大,能够占到整个身体长度的三分之一,甚至更长。而家猪由于长期喂食,体态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用专业的术语说就是“下颌骨、头骨和泪骨较短,犬齿退化,鼻部上移,颜面凹陷,面部加宽,后驱加长,体幅变宽,腹围增大”。对于我们常人来说,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家猪的吻部大大缩短了。
体态上的变化,在骨骼上很容易就能够辨识出来。于是有的人就说了,只要遗址中出土的猪的骨骼特征,符合家猪的特征,那就说明它被驯化了。这个逻辑有一定道理,但是却忽略了一个事实:动物的形态想要改变,哪有那么容易啊,这可不是一朝一夕间的事,必须得经历一个漫长的时间段慢慢进化才行。所以,如果说在一个遗址中发现了符合家猪特征的骨骼,说明这里的先民早就已经完成了猪的驯化了,而真正的驯化时间,还得再往前推很久很久。
那么,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更加直观地来研究猪的驯化呢?经过多年的发展,考古学家们发展出了几个鉴别方法,大体来说,主要有以下这几种:
首先,从体态变化上来区分家猪和野猪肯定是没有问题的。考古学家们发现,在进化过程中,猪牙齿的遗传特征最稳定,尺寸大小不会在短时间内发生变化,而猪的下颌骨缩小的速率则快得多。牙齿的大小、数量没怎么变化,但是牙齿间的空间变小了,这就自然而然发生了齿列扭曲的情况。所以说,如果在某个遗址中发现的猪牙齿是挤在一起的,这说明那个时候的猪正处在被驯化的过程当中。
其次,我们还可以从人类饲养家猪的目的这个角度入手。很简单,古人养猪无非是为了获取肉类资源,但养猪必然会产生成本,养一头猪的时间越长,花费的成本就越多。为了达到收益最大化,他们往往不会将猪养大,而是在猪的幼年,在它肉质鲜嫩的时候把它宰了。这就造成了猪的死亡年龄结构变得不平衡并且集中。如果说一个遗址中出土的猪骨,幼年的比例占得特别高(一般来说大于55%),就说明了该遗址中出现了家猪的饲养。
我们甚至可以研究一下幼猪骨的雄性和雌性的比例。这还是从养猪的投入产出比考虑的,母猪由于能够繁殖后代,所以一般会养到成年后,而公猪就不一样了,它们没有了生殖优势,而且成年的公猪性格暴躁,还不容易管理,所以除了保留一部分公猪作为种猪外,大部分的公猪在幼年的时候就会被直接宰杀了。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从病理学的角度来考虑。在病理学当中,有一种叫做线性牙釉质发育不全(LEH:LinearEnamelHypoplasia)的病理现象,指的是在牙冠形成过程中牙釉质厚度上出现的一种缺陷,比较典型地表现为牙齿表面形成一个或多个齿沟或齿线。这种情况一般是发育期生理紧张所造成的。有意思的是,考古学家们发现野猪的LEH发病率远远低于家猪。根据统计,考古遗址中猪群LEH发病率一般都在5%以上,而野猪群落在5%以下。依照这个比例,我们就可以判定一个考古遗址中是否出现了家猪驯养。
上面介绍的这些方法,是当前学界判断野猪向家猪驯化的主流方法。有了这些理论武器,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贾湖遗址中猪的情况。通过对遗址中猪骨的分析,我们发现有3个标本出现了前面所说的“齿列扭曲”现象。在能够确定年龄的60多件骨骼标本中,未成年的比例居然高达81。4%。而且猪牙的LEH发病率也相当高,这一系列证据,充分证明了在差不多9000年前的贾湖地区,那里的原始人就已经开始了猪的驯化。从目前来看,贾湖是有证据表明的最早的家猪饲养地。
在贾湖遗址,除了《国家宝藏》中提到的世界上最早的管乐器,和我们上面提到的世界上最早的酒、中国最早的家猪饲养地之外,还藏着很多有趣的秘密,比如这里出土了一批龟甲,上面发现了契刻符号,比安阳殷墟的甲骨文还要早5000多年,是迄今为止人类所知最早的文字雏形之一。这里还出土了一批碳化稻米,以及配套的石铲、石镰、石磨盘等农具,说明早在9000年前,贾湖人已经开始种植水稻了,是世界上最早的稻作农业遗存之一……
贾湖,真的有太多太多的惊喜,等着我们去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