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湜曰:“有西人旅舍曰圣乔治,颇有幽致。如阿婶愿之,吾今夕当请阿婶观泰西歌剧。”
其婶即曰:“今夕闻歌,是大佳事,但汝须恭请燕小姐为我翻译。”
庄湜曰:“善。”
向晚,余等遂往博物院剧场。至则泰西仕女云集,盖是夕所演为名剧也。莲佩一一口译之,清朗无异台中人,余实惊叹斯人灵秀所钟。余等已观至两句钟之久,而莲佩犹滔滔不息。忽一乌衣子弟登台,怒视坐上人,以凄丽之音言曰:
“WhattheworldcallsLove,Iherknownorwant。IknowGod'slove,andthatisnotweakandmild。Thatishardeveerrorofdeath,itofferscaresseswhichleavewounds。WhatdidGodaheolivegrove,whentheSoinginagony,andprayedahiscuppassfromme!’Didhetakethecupofpainfromhismouth?No,child,hehadtodrainittothedepth。”
莲佩至此,忽停其悬河之口。庄湜之婶问之曰:“何以不译?”再问而莲佩已呆若木鸡。
余与庄湜俱知莲佩尔时深为感动。但庄湜之婶以为优人作狎辞,即亦不悦,遂命余等归于旅邸。既归,余始知是日为莲佩生日也。
明日凌晨,莲佩约庄湜共余出行草地中,行久之,莲佩忽以手轻扶庄湜左臂,低首不语,似有倦态,梨涡微泛玫瑰之色。庄湜则面色转白,但仍顺步徐行。比至廊际,余上阶引彼二人至一小客室,谓庄湜曰:“晨餐尚有一句半钟,吾侪暂歇于此。子听鸟声乎?似云:‘将卒岁也。’”
莲佩闻余言,引领外盼,已而语庄湜曰:“汝观郊外木叶,半已零坠,飞鸟且绝迹,雪景行将陈于吾人睫畔。”且言且注视庄湜。奈庄湜一若罔闻,拈其表链,玩弄不已。
余忽见有旅客手执球网,步经客室而去,余亦随之往观,已有二女一男候此人于草地。余观彼四人击网球,技甚精妙,余返身欲呼庄湜、莲佩同观。岂料余至客室,则见庄湜犹痴坐梳花椅上,目注地毯,默不发言;莲佩则偎身于庄湜之右,披发垂于庄湜肩次,哆其唇樱,睫间颇有泪痕,双手将丝巾叠折卷之,此丝巾已为泪珠湿透。二人各知余至。莲佩心中似谓:“吾今作是态者,虽上帝固应默许;吾钟吾爱,无不可示人者。”而庄湜此时心如冰雪。须知对此倾国弗动其怜爱之心者,必非无因,顾莲佩芳心不能谅之,读者或亦有以恕莲佩之处。在庄湜受如许温存腻态,中心亦何尝不碎?第每一思念“上帝汝临,无二尔心”之句,即亦凛然为不可侵犯之男子耳。
庄湜微曰:“吾今往谒阿婶。”遂借端而去。
莲佩即起离椅,就镜台中理其发,而后以丝巾净拭其靥。余中心甚为莲佩凄侧,此盖人生至无可如何之事也。
迄余等返江湾,庄湜频频叹喟,复时时细诘侍婢。是夕,余至书斋觅书,乃见庄湜含泪对灯而坐。余即坐其身畔,正欲觅辞慰之,庄湜凄声语余曰:“灵芳之玉簪碎矣!”
余不觉惊曰:“何时碎之?何人碎之?”
庄湜曰:“吾俱不知,吾归时,即枕下取观始知之。”
庄湜言已,呜咽不胜。适其时莲佩亦至,立庄湜之前问曰:“君何谓而哭也?或吾有所开罪于君耶?幸相告也。”
百问不一答。莲佩固心知其哭也为彼,遂亦即庄湜身畔,掩面而哭。久之,侍婢扶莲佩归卧室。余见庄湜战栗不已,知其病重矣,即劝之安寝。
明晨,余复看庄湜。庄湜见余,如不复识,但注目直视,默不一言。余即时请谒其叔,语以庄湜病症颇危,而稍稍道及灵芳之事,冀有以助庄湜于毫末。
其叔怒曰:“此人不听吾言,狂悖已甚。烦汝语彼,吾已碎其玉簪矣。此人年少任情,不知‘衒女不贞,衒士不信’,古有明训耶?”言已,就案草一方,交余曰:“据此人病状,乃肝经受邪之症,用人参、白芍、半夏各三钱,南星、黄连各二钱,陈皮、甘草、白芥子各一钱,水煎服,两三剂则愈。烦为我照料一切。”言时浩叹不置。
余接方,嗒然而退,招侍婢往药局配方。侍婢低声语余曰:“燕小姐昨夜死于卧室,事甚怪。主母戒勿泄言于公子。”
余即问曰:“汝亲见燕小姐死状否?”
侍婢曰:“吾今早始见之,盖以小刃自断其喉部也。”
余曰:“万勿告公子。汝速去取药。”
及余返庄湜卧内,庄湜面发紫色,其唇已白,双目注余面不转。余问:“安否?”累问,庄湜都如不闻。
余静坐室中待侍婢归。庄湜忽而摇首叹息,一似知莲佩昨夕之事者。然余心料无人语彼,何由知之?忽侍婢归,以药付余,复以一信呈庄湜。庄湜观信既已,即以授余,面色复变而为青。余侧身抚其肩。庄湜此时略下其泪,然甚稀疏。余知此乃灵芳手笔,顾今无暇阅之。更迟半句钟,侍婢将汤药而进。庄湜徐徐服之,然后静卧。余乃乘间披灵芳之信览之,信曰:
湜君足下:
病院相晤之后,银河一角,咫尺天涯,每思隆情盛意,即亦点首太息而已。今者我两人情分绝类!前日趋叩高斋,正君偕莲姑出游时也,蒙令叔出肺腑之言相劝。昔日遗簪,乃妾请于令叔碎之,用践前言者也。今兹玉簪既碎,而吾初心易矣。望君勿恋恋细弱,须一意怜爱莲姑。妾此生所不与君结同心者,有如皦日。复望君顺承令叔婶之命,以享家庭团圆之乐,则薄命之人亦堪告慰。嗟乎!但愿订姻缘于再世,尽燕婉于来生。自兹诀别,夫复何言!
余观竟,一叹庄湜一生好事已成逝水,一叹莲佩之不可复作,而灵芳此后情境,余不暇计及之矣。
庄湜忽醒而吐,余重复搓其背。庄湜吐已,语余曰:“灵芳绝我,我固谅之,盖深知其心也。惜吾后此无缘复见灵芳,然而……”
言至此,咽气不复成声。余即扶之而卧,直至晚上,都不作一言。
余嘱侍婢好好看视,冀其明日神识清爽,即可仍图欢聚。余遂离其病榻,归寝室。然余是夕已震恐不堪,亦惟有静坐吸烟,连吸十余支,始解衣而睡,出新表视之,不觉一句半钟。余甫合眼,忽闻有人启余寝室之门,望之,则见侍婢持烛仓皇,带泪而启余曰:“公子气断矣!”
余急起趋至其室,按庄湜之体,冷如冰霜。少间,其叔婶俱至。其叔舍太息之外,无他言。惟其婶垂泪颤声抚庄湜曰:“汝真不解事,累我至此田地。”言已复哭。
天明,余亟雇车驰至红桥某当铺,出新表典押,意此表今不送人亦无不可。余既典得四十金,即出,乃遇一女子,其面右腮有红痣如瓜子大。猛忆此女乃灵芳之婢,遂问之曰:“灵姑安否?”
女含泪不答。余知不佳。时女引余至当铺屋角语余曰:“姑娘前夕已自缢,恫哉!今家中无钱部署丧事,故主母命我来此耳。”
余闻此语,伤心之处,不啻庄湜亲闻之也。
迟三日,为庄湜出葬之日,来相送者,则其远亲一人,同学一人,都不知庄湜以何因缘而殒其天年也。既安葬于众妙山庄,余出厚资给守山者,令其时购鲜花,种于坟前,盖不忍使庄湜复见残英。
今兹庄湜、灵芳、莲佩之情缘既了,彼三人者,或一日有相见之期,然而难也。
非梦记
吾邑汪玄度,老画师也,其人正直,为里党所推。妻早亡,剩二女,长曰薇香,次曰芸香,均国色,玄度自教二女绘事。有燕生名海琴者,其父与玄度世交,因遣之从玄度学。既三年,颇得云林之致,而生孜孜若无能也。玄度爱生如己子,欲以薇香妻之;生之父母,俱皆当意。生行年十二,遭母丧,父挈之博游西樵。逾年归,将为生行订婚之礼,不料以消渴疾卒,生惟依其婶刘氏。后三年,玄度重以姻事闻于刘,刘意殊不属,乃婉言曰:“待之,待之,更三年议此未迟也。”
一日,刘假无心之词,问生曰:“汝爱薇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