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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杂论(第8页)

中国读书人向来不大在乎东西。“家徒四壁”不失为书生本色,做了官得“两袖清风”才算好官;爱积聚东西的只是俗人和贪吏,大家是看不起的。这种不在乎东西可以叫做清德。至于像《世说新语》里记的:

“作人无长物”也是不在乎东西,不过这却是达观了。后来人常说“身外之物,何足计较!”一类话,也是这种达观的表现,只是在另一角度下。不为物累,才是自由人,“清”是从道德方面看,“达”是从哲学方面看,清是不浊,达是不俗,是雅。

读书人也有在乎东西的时候,他们有的有收藏癖。收藏的可只是书籍,字画,古玩,邮票之类。这些人爱逛逛书店,逛逛旧货铺,地摊儿,积少也可成多,但是不能成为大收藏家。大收藏家总得沾点官气或商气才成。大收藏家可认真的在乎东西,书生的爱美的收藏家多少带点儿游戏三昧。——他们随时将收藏的东西公诸同好,有时也送给知音的人,并不严封密裹,留着“子孙永宝用”。这些东西都不是实用品,这些爱美的收藏家也还不失为雅癖。日常的实用品,读书人是向来不在乎也不屑在乎的。事实上他们倒也短不了什么,一般的说,吃的穿的总有的。吃的穿的有了,别的短点儿也就没什么了。这些人可老是舍不得添置日用品,因此常跟太太们闹别扭。而在搬家或上路的时候,太太们老是要多带东西,他们老是要多丢东西,更会大费唇舌——虽然事实上是太太胜利的多。

现在读书人可也认真的在乎东西了,而且连实用品都一视同仁了。这两年东西实在涨得太快,电兔儿都追不上,一般读书人吃的穿的渐渐没把握;他们虽然还在勉力保持清德,但是那种达观却只好暂时搁在一边儿了。于是乎谈烟,谈酒,更开始谈柴米油盐布。这儿是第一回,先生们和太太们谈到一路上去了。酒不喝了,烟越抽越坏,越抽越少,而且在打主意戒了——将来收藏起烟斗烟嘴儿当古玩看。柴米油盐布老在想法子多收藏点儿,少消费点儿。什么都爱惜着,真做到了“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这些人不但不再是痴聋的阿家翁,而且简直变成克家的令子了。那爱美的雅癖,不用说也得暂时的撂在一边儿。这些人除了职业的努力以外,就只在柴米油盐布里兜圈子,好像可怜见儿的。其实倒也不然。他们有那一把清骨头,够自己骄傲的。再说柴米油盐布里也未尝没趣味,特别是在现在这时候。例如今天忽然知道了油盐有公卖处,便宜那么多;今天知道了王老板家的花生油比张老板的每斤少五毛钱;今天知道柴涨了,幸而昨天买了三百斤收藏着。这些消息都可以教人带着胜利的微笑回家。这是挣扎,可也是消遣不是?能够在柴米油盐布里找着消遣的是有福的。在另一角度下,这也是达观或雅癖哪。

自治底意义

中国自治底火焰在民国初元间亮过一亮,——虽然很昏暗——不久便被人捻熄了。五四运动后,大家用自由底火烧他,才又渐渐地复活起来;什么学生自治咧!地方自治咧,如今东也嚷着,西也嚷着了!但自治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有些人以为自治是一种权威;权威在自己手里,便是自治,否则便是被治。权威像一个足球,可以整个的从你脚上盘到他脚上,从这些人脚上盘到那些人脚上;一得着便全得着了。

有些人当自治是“整个的”,得着他便是最后的满足;什么努力都不用了。——自治这样变成无治。

得着自治,自己便算治好,无庸再治了;这时自己成功权威的所有者,倒可以自豪呢!有些人又这样想。

终于有人将自治看成“治人”了:从前权威在人家手里,人家治过我们,现今到了我们手里,怎不应该“如法泡制”去治人家呢?

迷惑的人们都这般想着,自治的火焰那日才能大放光明哟!自治实在是一种进步的活动,并不是静止的权威;是时时变化,时时需要创造的,不是现成的,所以不能像盘足球一样,一得着便全得着;我们得着自治,只是得着活动底机会——活动的方向和发展便全靠我们创造底能力决定了。机会不是成功,却凭什么自豪?自己切身的事情一些没有料理,摩拳擦掌的专等管别人闲事,又算得什么?况且自己得了自治底机会,倒来干涉别个底自治,算公道么?

但“自治”底“自”字不可太看重了,太看重“自”字便有两种弊病:第一,只顾自己,不管别人死活,这叫自封;第二,损人利己,这叫自私。要晓得“人是社交的动物”,无论那个“自己”,都是在“人”里生活着的;“自己”底行为在“人”里引起相当的影响,“人”受了影响,又生出和这影响相当的影响,回到自己:这样成功一个影响底网。自己固然要顾,不过不要忘却比自己更大的还有“人”,要顾“人”底自己,别顾“自己”底自己;不然,“人”病了,你能不受些传染么?“人”牵制着你,你能向前走得几步呢?所以越能“兼善”,才越能“独善”,否则所谓“善”的也就很浅薄了!至于损人利己,实是自损损人;所谓“利”的,不过暂时的,表面的,这自然也是不正常的。

自封的说,我们不是不愿顾“人”,只是碰来碰去,碰不着好人,心肠自然冷了;教我们怎能够不“自行其是”,“独善其身”呢?这“只有我们好”,“只有我们这班好人能做出好事”两个信念,实在贻误不浅。要知极好的人果然少,极坏的人也不多;有好有坏的中流人倒遍地都是咧。这样,我们不见得就是极好的人;好人也不见得只有我们几个;坏人也不见得绝对做不出好事,只看机会罢了。所以我们应该相信:我们要做好人,有我们在,什么事都做得好的;我们该跟着比我们好的,领着不如我们的,向我们的进化路上冲去——所谓坏人,我们该制裁他们,感化他们,给他们向上底机会,他们自然会拿出良心来的。对于自私的,便可这样办理。

自治是一种进步的活动,他里面包着两个历程:一,表现;二,抗议。我们努力求自由,不绝地发展我们的可能性,便是表现。但是进化底路上不免有许多障碍——灵肉不调和所生的种种冲突——直线的表现是不可能的;我们不得不费些力量去“清宫除道”——故不得不经济些。这便是抗议。表现是创造;抗议是破坏,是表现底一种手段。真正的自治,这两种工夫都要有的。那些只晓得沾沾地守着“庸德之行”,“庸言之谨”的个人或社会,只消极地不作恶,却没力量去行善去恶;这不算自治得好,只好做一个生活的落伍者罢了。还有那专门破坏的,只省得摧枯拉朽地将生活里一切不合理的元素都划除尽了,却不想想造出新的来替代他们,生活岂不要成空虚么?

感情和知识是自治底两翼。自治底效力全靠着他们。要切实感着自己生活底利害和自己同别人的关系,非涵养很深广的感情不可;要明白自己生活的过去种种影响和决定他将来种种倾向,没有知识是不行的。感情教我们做,知识告诉我们怎样做;没有知识的感情是盲目的,没有感情的知识是枯死的。现在有一班人,只顾求知识,却什么不想做,感情太冷了,只怕生活也要枯涸罢!这也不算能自治的。

总之,自治底目的在乎人生底向上或品格的增进;他是进步的活动,这向上和增进是绵绵无尽期的。看哪!我们自治底火焰越发亮了,快努力罢!

论不满现状

那一个时代事实上总有许许多多不满现状的人。现代以前,这些人怎样对付他们的“不满”呢?在老百姓是怨命,怨世道,怨年头。年头就是时代,世道由于气数,都是机械的必然;主要的还是命,自己的命不好,才生在这个世道里,这个年头上,怪谁呢!命也是机械的必然。这可以说是“怨天”,是一种定命论。命定了吃苦头,只好吃苦头,不吃也得吃。读书人固然也怨命,可是强调那“时世日非”“人心不古”的慨叹,好像“人心不古”才“时世日非”的。这可以说是“怨天”而兼“尤人”,主要的是“尤人”。人心为什么会不古呢?缘故是不行仁政,不施德教,也就是贤者不在位,统治者不好。这是一种唯心的人治论。可是贤者为什么不在位呢?人们也只会说“天实为之!”这就又归到定命论了。可是读书人比老百姓强,他们可以做隐士,啸傲山林,让老百姓养着;固然没有富贵荣华,却不至于吃着老百姓吃的那些苦头。做隐士可以说是不和统治者合作,也可以说是扔下不管。所谓“穷则独善其身”,一般就是这个意思。既然“独善其身”,自然就管不着别人死活和天下兴亡了。于是老百姓不满现状而忍下去,读书人不满现状而避开去,结局是维持现状,让统治者稳坐江山。

然而老百姓的忍耐性,这里面包括韧性和惰性,虽然很大,却也有个限度。“狗急跳墙”,何况是人!到了现状坏到怎么吃苦还是活不下去的时候,人心浮动,也就是情绪高涨,老百姓本能的不顾一切的起来了,他们要打破现状。他们不知道怎样改变现状,可是一股子劲先打破了它再说,想着打破了总有希望些。这种局势,规模小的叫“民变”,大的就是“造反”。农民是主力,他们有他们自己的领导人。在历史上这种“民变”或“造反”并不少,但是大部分都给暂时的压下去了,统治阶级的史官往往只轻描淡写的带几句,甚至于削去不书,所以看来好像天下常常太平似的。然而汉明两代都是农民打出来的天下,老百姓的力量其实是不可轻视的。不过汉明两代虽然是老百姓自己打出来的,结局却依然是一家一姓稳坐江山;而这家人坐了江山,早就失掉了农民的面目,倒去跟读书人一鼻孔出气。老百姓出了一番力,所得的似乎不多。是打破了现状,可又复原了现状,改变是很少的。至于权臣用篡弑,军阀靠武力,夺了政权,换了朝代,那改变大概是更少了罢。

论且顾眼前

俗语说,“火烧眉毛,且顾眼前。”这句话大概有了年代,我们可以说是人们向来如此。这一回抗战,火烧到了每人的眉毛,“且顾眼前”竟成了一般的守则,一时的风气,却是向来少有的。但是抗战时期大家还有个共同的“胜利”的远景,起初虽然朦胧,后来却越来越清楚。这告诉我们,大家且顾眼前也不妨,不久就会来个长久之计的。但是惨胜了,战祸起在自己家里,动乱比抗战时期更甚,并且好像没个完似的。没有了共同的远景;有些人简直没有远景,有些人有远景,却只是片段的,全景是在一片朦胧之中。可是火烧得更大了,更快了,能够且顾眼前就是好的,顾得一天是一天,谁还想到什么长久之计!可是这种局面能以长久的拖下去吗?我们是该警觉的。

且顾眼前,情形差别很大。第一类是只顾享乐的人,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这种人在抗战中大概是些发国难财的人,在胜利后大概是些发接收财或胜利财的人。他们巧取豪夺得到财富,得来的快,花去的也就快。这些人虽然原来未必都是贫儿,暴富却是事实。时势老在动**,物价老在上涨,来的财富若是不去运用或花消,转眼就会两手空空儿的!所谓运用,大概又趋向投机一路;这条路是动**的,担风险的。在动**中要把握现在,自己不吃亏,就只有享乐了。享乐无非是吃喝嫖赌,加上穿好衣服,住好房子。传统的享乐方式不够阔的,加上些买办文化,洋味儿越多越好,反正有的是钱。这中间自然有不少人享乐一番之后,依旧还我贫儿面目,再吃苦头。但是也有少数豪门,凭借特殊的权位,浑水里摸鱼,越来越富,越花越有。财富集中在他们手里,享乐也集中在他们手里。于是富的富到三十三天之上,贫的贫到十八层地狱之下。现在的穷富悬殊是史无前例的;现在的享用娱乐也是史无前例的。但是大多数在饥饿线上挣扎的人能以眼睁睁白供养着这班骄奢**逸的人尽情的自在的享乐吗?有朝一日——唉,让他们且顾眼前罢!

第三类是穷困无告的人。这些人在饥饿线上挣扎着,他们只能顾到眼前的衣食住,再不能够顾到别的;他们甚至连眼前的衣食住都顾不周全,那有工夫想别的呢?这类人原是历来就有的,正和前两类人也是历来就有的一样,但是数量加速的增大,却是可忧的也可怕的。这类人跟第一类人恰好是两极端,第一类人增大的是财富的数量,这一类人增大的是人员的数量——第二类人也是如此。这种分别增大的数量也许终于会使历史变质的罢?历史上主持国家社会长久之计或百年大计的原只是少数人;可是在比较安定的时代,大部分人都还能够有个打算,为了自己的家或自己。有两句古语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这大概是给农民说的。无论是怎样的穷打算,苦打算,能有个打算,总比不能有打算心里舒服些。现在确是到了人人没法打算的时候;“一日之计”还可以有,但是显然和从前的“一日之计”不同了,因为“今日不知明日事”,这“一日”恐怕真得限于一日了。在这种局面下“百年大计”自然更谈不上。不过那些豪门还是能够有他们的打算的,他们不但能够打算自己一辈子,并且可以打算到子孙。因为即使大变来了,他们还可以溜到海外做寓公去。这班人自然是满意现状的。第二类人虽然不满现状,却也害怕破坏和改变,因为他们觉着那时候更无把握。第三类人不用说是不满现状的。然而除了一部分流浪型外,大概都信天任命,愿意付出大的代价取得那即使只有丝毫的安定;他们也害怕破坏和改变。因此“且顾眼前”就成了风气,有的豪夺着,有的鬼混着,有的空等着。然而还有一类顾眼前而又不顾眼前的人。

离婚问题与将来的人生

离婚这个问题,在现时算是极急切,极重要了。欧洲的离婚案件,这十数年,有增无已;而在美国,近年来离婚之多,更足骇人听闻。因此,许多研究社会学的人,都集他们的视线于这个情形上,而努力探求他的来源,和他所影响于人类社会的好坏。这确是一个与人人有密切关系的问题,我们无论是否学社会学的人,都不能不费些脑力来谋一个解决。我平日对于这问题,虽不曾做过多少研究的功夫,然自问也觉得有些浅薄的感想,因此,我敢借《妇女杂志》的《离婚问题号》把我的意思写一些出来。

据我看来,离婚这桩事情,本来是背逆人生的情志的,我们最好能弄到社会上没有发生他的必要。感情浓富的人,对于一个要好过的朋友,都舍不得和他终于做出绝交的事情来,何况对于生过恋爱的伉俪呢。就意志方面讲来,在大家结婚的时候,也万万不肯先存一个离婚的希望。自然咧,这两句话,都是就恋爱的结婚说的,不以恋爱而结合的夫妇,当然不能用这些话来阻碍离婚的发生;然而现在的文明社会,男女不以恋爱而结合的,差不多只在中国——也许只在东方——是平常的现象罢了;在欧美的社会,就不能说是普通的事情。那么,何以离婚的事情,又以美国为特多呢?美国男女的结合,可算是自由极了,大概十之八九是发动于恋爱的了,而离婚的事件偏以他那里为最多,这又是什么缘故呢?我想,这也是美国的文明太没有坚固的精神上的根柢,美国人的生活太偏于物质的一个结果,不是人类自然的性向。美国人的生活,据我们东方人的眼光看来,最是枯燥可怜的。他们人与人的结合,几乎完全是出于经济的关系,就是一家内的父子弟兄,能有感情上的结合的,已经是微乎其微;经济的关系完结了之后,便可随便相离弃。我虽不敢断言他们男女的结合,也尽出于经济的关系,然据我所知的,也就如此的居多了。即说他们结合的动机,不无些微恋爱的成分,然彼此绝无浓厚的感情,那是可断言的。因为他们自幼至长,本来就未曾和那一个人有过浓挚的感情;他们的精神生命里,差不多已经没有了爱情这样东西;即有了,也不过是很稀薄的,不大容易维持的而已。虽然不免略受生理的恋爱时期的支配,然他们因种种经济上的关系,把这时期内的情爱冲动,竭力抑遏摧折他,使他不能充分的发展。我们从生理学家的研究,早知道男女的爱情,以发动于适合时期内的为最浓厚;若于这时期内爱情发动时,立即成了婚,那么,岁月的功力,只能将这浓烈的情感携带着往坚牢的方向走去。过了这适当的时期后,男女的情爱冲动,便一日日轻减了;若到了这个已就衰退的时候,才来结婚,那纵有相当的恋爱,也总不能维持长久。美国的少年,大都以未有相当的储金,或未得社会上相当的地位,故情愿自制其春情期的浓烈的情爱而延迟他们的婚事;女子一方面,也大都因择婿太苛,或不得人爱之故,而不及在适当的时期成婚,这也是很有关系的;年事高了,感情的冲动,不如从前那样热烈了,于是夫妻之间,便时时发生不能互相体贴的情愫来;积成意见,直至互不相容,于是非离婚不可。我曾经问过许多久居美国的朋友,又在许多报纸,杂志,和影戏里,知道美国的离婚案件,常常发动于家庭间极细小,极不关重要的事情。由此可知美国人的夫妇间,感情的束缚是极少的,他们看夫妻的关系,极是平常,正和极不相关的同事一般,除了合过共同的生活外,别无其他可述处。这种眼光,是非常要不得的!在这种夫妻关系看来,所谓恋爱,只是求夫求妻的导火线;既成夫妻之后,这导火线也就自然而然的熄灭了。如此的夫妻,本来可合可离,因此,他们就是一年结婚一回,一年离婚一回,也就不算一回事。

现时大家都以离婚为社会上应有的事,这大概出于现时大众的眼光太把婚姻看成法律上或社会上的事实了。其实这是大错的;婚姻的事情,必要把他推重些,必要把他看做有更深的意义——而其实他是具有更深的意义的。所谓更深的意义,就是:除了个人生理的动机而外,还有感情上的动机,使男女之结合,常涵有各个人必觅一个异性人来营共同生活的要求;这个要求,不会得到暂时的满足便算罢了的。本来男女的结合,不仅是为育儿女,图**而已;现时的社会学家,却必把这桩事情说得除这种较低的动机外,别无高尚的、坚稳的感情上的动机;彼此的结合,既然仅仅是社会上、法律上的一种寻常的现象,于是乎一离一合,都成了无关重要的,不能深深地震**及精神生命的事情:又何怪离婚者增多呢?现在的人生,太过枯酷虚空了;我们日常的生活,几乎没有一点超越于人生以外的解慰品。长此以往,人类实在靠不住不自文明而返于野蛮;离婚不过是这种社会的自然的现象之一。我们现在所要努力的,不是要再造活泼有情味的人生么?现时的文明,说不定几年几十年之内,就要崩溃破裂,不能残存,到了那时,人生万事,都已换过了很稳固很高尚的动机,而事事必根据于理性与感情的基础上。这个世界,本来不一定是枯酷惨戚的;我们靠着自己的气力,尽可以弄到他丰华活泼,使人生尽量的得到慰安,尽量的得机会来发挥人类情爱上的本能,来制造人类的生趣。到这时候,恐怕大家只劳神苦思于结婚的条件上,而离婚这个事情,即不能消除净尽,恐怕也只是极少数的例外事情,不复能成一个问题了!这些都是我就人生的本性和现在的情形推测后来的话,也许这种推测是错的;然而据我的眼光看来,如果现在大家不向着迷误的路途走去,必有一日走到我刚才所说的路途来。至于这条路比之无家庭主义那条路,谁好谁坏,又是别一个问题,我也不往下说了。

我生平怕看见干笑,听见敷衍的话;更怕冰搁着的脸和冷淡的言词,看了,听了,心里便会发抖。至于惨酷的佯笑,强烈的揶揄,那简直要我全身都**般掣动了。在一般看惯、听惯、老于世故的前辈们,这些原都是“家常便饭”,很用不着大惊小怪地去张扬;但如我这样一个阅历未深的人,神经自然容易激动些,又痴心渴望着爱与和平,所以便不免有些变态。平常人可以随随便便过去的,我不幸竟是不能;因此增加了好些苦恼,减却了好些“生力”。——这真所谓“自作孽”了!

前月我走过北火车站附近。马路上横躺着一个人:微侧着拳曲的身子。脸被一破芦苇遮了,不曾看见;穿着黑布夹袄,垢腻的淡青的衬里,从一处处不规则地显露,白斜纹的单袴,受了尘秽底沾染,早已变成灰色;双足是赤着,脚底满涂着泥土,脚面满积着尘垢,皮上却绉着网一般的细纹,映在太阳里,闪闪有光。这显然是一个劳动者底尸体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死了,原是极平凡的事;况是一个不相干又不相干的劳动者呢?所以围着看的虽有十余人,却都好奇地睁着眼,脸上的筋肉也都冷静而弛缓。我给周遭的冷淡噤住了;但因为我的老脾气,终于茫漠地想着:他的一生是完了;但于他曾有什么价值呢?他的死,自然,不自然呢?上海像他这样人,知道有多少?像他这样死的,知道一日里又有多少?再推到全世界呢?……这不免引起我对于人类运命的一种杞忧了!但是思想忽然转向,何以那些看闲的,于这一个同伴底死如此冷淡呢?倘然死的是他们的兄弟,朋友,或相识者,他们将必哀哭切齿,至少也必惊惶;这个不识者,在他们却是无关得失的,所以便漠然了?但是,果然无关得失么?“叫天子一声叫”,尚能“撕去我一缕神经”,一个同伴悲惨的死,果然无关得失么?一人生在世,倘只有极少极少的所谓得失相关者顾念着,岂不是太孤寂又太狭隘了么?狭隘,孤寂的人间,那里有善良的生活!唉!我不愿再往下想了!

这便是遍满现世间的“漠视”了。我有一个中学同班的同学。他在高等学校毕了业;今年恰巧和我同事。我们有四五年不见面,不通信了;相见时我很高兴,滔滔汩汩地向他说知别后的情形;称呼他的号,和在中学时一样。他只支持着同样的微笑听着。听完了,仍旧支持那微笑,只用极简单的话说明他中学毕业后的事,又称了我几声“先生”。我起初不曾留意,陡然发见那干涸的微笑,心里先有些怯了;接着便是那机器榨出来的几句话和“敬而远之”的一声声的“先生”,我全身都不自在起来;热烈的想望早冰结在心坎里!可是到底鼓勇说了这一句话:“请不要这样称呼罢;我们是同班的同学哩!”他却笑着不理会,只含糊应了一回;另一个“先生”早又从他嘴里送出了!我再不能开口,只蜷缩在椅子里,眼望着他。他觉得有些奇怪,起身,鞠躬,告辞。我点了头,让他走了。这时羞愧充满在我心里;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使人弃我如敝屣呢!

这便是遍满现世间的“蔑视”了。我今年春间,不自量力,去任某校教务主任。同事们多是我的熟人,但我于他们,却几乎是个完全的生人;我遍尝漠视和漠视底滋味,感到莫名的孤寂!那时第一难事是拟订日课表。因了师生们关系底复杂,校长交来三十余条件;经验缺乏、脑筋简单的我,真是无所措手足!挣揣了五六天工夫,好容易勉强凑成了。却有一位在别校兼课的,资望深重的先生,因为有几天午后的第一课和别校午前的第四课衔接,两校相距太远,又要回家吃饭,有些赶不及,便大不满意。他这兼课情形,我本不知,校长先生底条件里,也未开入;课表中不能顾到,似乎也“情有可原”。但这位先生向来是面若冰霜,气如虹盛;他的字典里大约是没有“恕”字的,于是挑战底信来了,说什么“既难枵腹,又无汽车;如何设法,还希见告”!我当时受了这意外的,滥发的,冷酷的讽刺,极为难受;正是满肚皮冤枉,没申诉处,我并未曾有一些开罪于他,他却为何待我如仇敌呢?我便写一信复他,自己略略辩解;对于他的态度,表示十分的遗憾:我说若以他的失当的谴责,便该不理这事,可是因为向学校的责任,我终于给他设法了。他接信后,“上诉”于校长先生。校长先生请我去和他对质。狡黠的复仇的微笑在他脸上,正和有毒的菌类显着光怪陆离的彩色一般。他极力说得慢些,说低些:“为什么说‘便该不理’呢?课表岂是‘钦定’的么?——若说态度,该怎样啊!许要用‘请愿’罢?”这里每一个字便像一把利剑,缓缓地,但是深深地,刺入我心里!——他完全胜利,脸上换了愉快的微笑,侮蔑地看着默了的我,我不能再支持,立刻辞了职回去。

论气节

气节是我国固有的道德标准,现代还用着这个标准来衡量人们的行为,主要的是所谓读书人或士人的立身处世之道。但这似乎只在中年一代如此,青年代倒像不大理会这种传统的标准,他们在用着正在建立的新的标准,也可以叫做新的尺度。中年代一般的接受这传统,青年代却不理会它,这种脱节的现象是这种变的时代或动乱时代常有的。因此就引不起什么讨论。直到近年,冯雪峰先生才将这标准这传统作为问题提出,加以分析和批判:这是在他的《乡风与市风》那本杂文集里。

冯先生指出“士节”的两种典型:一是忠臣,一是清高之士。他说后者往往因为脱离了现实,成为“为节而节”的虚无主义者,结果往往会变了节。他却又说“士节”是对人生的一种坚定的态度,是个人意志独立的表现。因此也可以成就接近人民的叛逆者或革命家,但是这种人物的造就或完成,只有在后来的时代,例如我们的时代。冯先生的分析,笔者大体同意;对这个问题笔者近来也常常加以思索,现在写出自己的一些意见,也许可以补充冯先生所没有说到的。

气和节似乎原是两个各自独立的意念。《左传》上有“一鼓作气”的话,是说战斗的。后来所谓“士气”就是这个气,也就是“斗志”;这个“士”指的是武士。孟子提倡的“浩然之气”,似乎就是这个气的转变与扩充。他说“至大至刚”,说“养勇”,都是带有战斗性的。“浩然之气”是“集义所生”,“义”就是“有理”或“公道”。后来所谓“义气”,意思要狭隘些,可也算是“浩然之气”的分支。现在我们常说的“正义感”,虽然特别强调现实,似乎也还可以算是跟“浩然之气”联系着的。至于文天祥所歌咏的“正气”,更显然跟“浩然之气”一脉相承。不过在笔者看来两者却并不完全相同,文氏似乎在强调那消极的节。

节的意念也在先秦时代就有了,《左传》里有“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的话。古代注重礼乐,乐的精神是“和”,礼的精神是“节”。礼乐是贵族生活的手段,也可以说是目的。他们要定等级,明分际,要有稳固的社会秩序,所以要“节”,但是他们要统治,要上统下,所以也要“和”。礼以“节”为主,可也得跟“和”配合着;乐以“和”为主,可也得跟“节”配合着。节跟和是相反相成的。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可以说所谓“圣达节”等等的“节”,是从礼乐里引申出来成了行为的标准或做人的标准;而这个节其实也就是传统的“中道”。按说“和”也是中道,不同的是“和”重在合,“节”重在分;重在分所以重在不犯不乱,这就带上消极性了。

在专制时代的种种社会条件之下,集体的行动是不容易表现的,于是士人的立身处世就偏向了“节”这个标准。在朝的要做忠臣。这种忠节或是表现在冒犯君主尊严的直谏上,有时因此牺牲性命;或是表现在不做新朝的官甚至以身殉国上。忠而至于死,那是忠而又烈了。在野的要做清高之士,这种人表示不愿和在朝的人合作,因而游离于现实之外;或者更逃避到山林之中,那就是隐逸之士了。这两种节,忠节与高节,都是个人的消极的表现。忠节至多造就一些失败的英雄,高节更只能造就一些明哲保身的自了汉,甚至于一些虚无主义者。原来气是动的,可以变化。我们常说志气,志是心之所向,可以在四方,可以在千里,志和气是配合着的。节却是静的,不变的;所以要“守节”,要不“失节”。有时候节甚至于是死的,死的节跟活的现实脱了榫,于是乎自命清高的人结果变了节,冯雪峰先生论到周作人,就是眼前的例子。从统治阶级的立场看,“忠言逆耳利于行”,忠臣到底是卫护着这个阶级的,而清高之士消纳了叛逆者,也是有利于这个阶级的。所以宋朝人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原先说的是女人,后来也用来说士人,这正是统治阶级代言人的口气,但是也表示着到了那时代士的个人地位的增高和责任的加重。

“士”或称为“读书人”,是统治阶级最下层的单位,并非“帮闲”。他们的利害跟君相是共同的,在朝固然如此,在野也未尝不如此。固然在野的处士可以不受君臣名分的束缚,可以“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但是他们得吃饭,这饭恐怕还得靠农民耕给他们吃,而这些农民大概是属于他们做官的祖宗的遗产的。“躬耕”往往是一句门面话,就是偶然有个把真正躬耕的如陶渊明,精神上或意识形态上也还是在负着天下兴亡之责的士,陶的《述酒》等诗就是证据。可见处士虽然有时横议,那只是自家人吵嘴闹架,他们生活的基础一般的主要的还是在农民的劳动上,跟君主与在朝的大夫并无两样,而一般的主要的意识形态,彼此也是一致的。

知识阶级开头凭着集团的力量勇猛直前,打倒种种传统,那时候是敢作敢为一股气。可是这个集团并不大,在中国尤其如此,力量到底有限,而与民众打成一片又不容易,于是碰到集中的武力,甚至加上外来的压力,就抵挡不住。而一方面广大的民众抬头要饭吃,他们也没法满足这些饥饿的民众。他们于是失去了领导的地位,逗留在这夹缝中间,渐渐感觉着不自由,闹了个“四大金刚悬空八只脚”。他们于是只能保守着自己,这也算是节罢;也想缓缓的落下地去,可是气不足,得等着瞧。可是这里的是偏于中年一代。青年代的知识分子却不如此,他们无视传统的“气节”,特别是那种消极的“节”,替代的是“正义感”,接着“正义感”的是“行动”,其实“正义感”是合并了“气”和“节”,“行动”还是“气”。这是他们的新的做人的尺度。等到这个尺度成为标准,知识阶级大概是还要变质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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