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造那埋舍利的佛骨塔时,听得塔身雕有一位飞天的仙女——也不知是仙女还是什么菩萨啊,城里有老人说是什么药叉女,侍奉药佛的,咱也不懂。但我小时记得还曾亲眼见过的,那塔上女子活灵活现,百年的风雨不能侵蚀分毫。因此都说是灵物,在此看守佛骨哩!”
“天女没了该是凶兆,却有何喜?”
“怎还不明白!傻子说了此事,便有几个大胆的壮年,成群结队去看过了,回来告诉说见得古塔巍巍毫发无损,然那塔身浮雕的天女果真不见了!就像从来没有过一般,拿砂纸打磨也不能那么光滑,断然不是盗贼损毁!”客商啧声道,“城里老人说,天女不是没了,是活了!——本城历代太平无事,这回竟出了千年的蛇精伤生害命,所以药佛慈悲、天女有灵,离了那石像,活过来保佑满城的苍生不为妖孽所害!那蛇妖许是早已被除灭了吧,反正此后再没有人见过!”
她仍擎着金盏,镇定如初:“相公今日说话教人不解,你知道了什么?”
“什么都知道了。富贵美色,温柔爱欲,种种皆是魔障,皆是幻相。我做了一年的大梦,今日方醒。”他抬眼直视着她,有一刹那,年轻清秀的脸恍惚竟似佛座下护法金刚,怒目狰狞。
“——你走吧。”他摘下了颈间佛珠,指甲掐进木头里去,指节间隐隐发出神性的光,但忽然垂落,“迷惑我的不是你,是我自己。降不住心魔,降伏你又有何益?你走,快走!”
他双手一紧,佛珠寸寸断裂,四面八方无声散落。他闭上了眼睛,没有看到那一双本是将金盏递向他唇边的素手,缓缓收了回去。
“相公与我四季恩爱,形影不离,缘深已入骨。今日叫我走,却让我走到哪里去呢?”
“回到你的来处去!人间不是你该在的地方!”
“我已经回不到来处了。”她凄然一笑,轻轻地说,“你呢?你又知道你的来处是什么吗?相公,你——从哪里来?”
月朗无云的夏夜,无端滚来了沉闷的雷声。那炸雷仿佛响在他心底。
年轻的游方僧人忽然发现,他不知道他从哪里来!
不记得落发剃度的寺庙,不记得提携养育的恩师,不记得那些没有来处的像是凭空刻印在心底的经文,不记得俗名与法名,不记得自己是谁。
不记得在遇到她之前,人生的前二十年——
或许,远远比那更长久。
你从哪里来?你从哪里来?!
他心中浑浑噩噩,颠倒梦想。一道电光划过,忽见她仰起头,一杯雄黄酒已送至口边。
“娘子,你不能——”
他失声惊呼,这一刻什么也来不及想,夺手将那杯酒抢了过来,一口饮干。
一声崩云裂石的巨响。翻翻滚滚徘徊不去的惊雷,终于当头劈落。
“好大的雷!该不是咱们这儿也出了妖精,天雷劈妖来了?”酒肆里众人侧耳倾听雷声,说笑道,“老兄讲的故事诚然好听,教人长了许多见识。但不知那佛塔上的药叉天女是个怎生模样?现今这古迹已是没了,看也没处看去,老兄既然见过,不如讲来听听,世间竟有这等能显化真身歼除妖孽的灵验,也教我们随喜随喜。”
“我小时见过,事隔多年,塔上天女的眉目体态已全忘了,只记得极为美丽,手中持着一柄比人还长的巨剪,让人看了便生敬畏。”客商合起双掌,向天边做个虔诚礼佛的模样,赞叹道,“老人说,这是法刀——剪断尘缘,降妖除魔,佛法无边。”
小巧的银剪刀从她袖底跃出,化作七丈的宝光,绕着雷电急走。
雷电光中的青鳞巨蟒,像一柱狂风卷地而起。蟒头有斗来大,身子比大缸还粗,见头不见尾,不知有多长。
是佛塔下千载修行的蟒蛇,盗了佛骨舍利,一年前,化身为人,踏足人间。她为降伏他而来。她知晓他的来历和一切弱点。但是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始终没有下手、甚至甘愿耗费法力使他躲过冬季的长眠,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凡夫。
就像她不知道一年前的那一天,朝夕聆听佛音、千年食素与人无害的蟒蛇为什么会在三更梦里元神出窍,犯下了杀生的罪。
过了一个端阳,又是一个端阳。蛇虫伏首除灭五毒的日子一年一度,终于是要到来。天劫的雷终于是要落下。
原来这世上有些事情,终于是逃不过去。
她心里明白,不是佛抛弃了她。是她,背叛了佛。
青鳞的巨蟒游走在云雷间,腥风扑面,卷起她的头发与飘飘的碧裳。雷火四面包围,追得它走投无路,那庞然巨躯惊惶逃窜,上天入地使尽了千般的解数。陡然它静止不动,蟒首从乌云里探下来,那邪恶而明亮的、冷血爬虫的眼睛里落下一颗硕大泪珠,打在她身上。
她仰面向天,笑了笑说:“我不知道值不值得,可是我不后悔。”
她闭了眼,扬手一挥。刀锋般斩向蟒腹的阔大银光浮空而起,化作千丈光明屏障,幕天席地,迎上劈落下来的炸雷。
一切忽然变得那样安静。雷电止息了,世界像一块无边无际的巨大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若诸有情,行邪道者,悉令安住菩提道中。
苦海无边,佛法无边。
第二年端午,邻县的行脚商又来到这座城,人人争着对他说起去年本地的奇闻:“可是怪了,我们这里‘琉璃医馆’的老板和当家娘子,一夜之间便没了踪影!好好的两口子,一向惜老怜贫施医济药的,也没听说有甚仇家,怎么就这样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衙门查了一年也没能破了这案子,至今悬为疑案。你说这事怪不怪?”
“这算什么?能有我们那儿的事情怪?”见多识广的行脚商嗤笑着说,“还记得我说过的佛塔天女像吧?去年我回城后,便听说就在那个端阳夜里,一道天雷击毁了佛骨塔!我去看了废墟,无端消失的石像竟又回来了,就是从前那个药叉女——断瓦残砖上,碎成了千百块,粉身碎骨——可脸上看得分明,竟还含着笑!”